(03)
「大叔,进去之前问你一个问题。」边摘下安全帽,范彤随意地开口,「你除了载过女生,有被女生载过吗?」
「……你突然问这个想干嘛?」
「就回答我『有』或『没有』,会很困难吗?」她背过身向门口走去。
谢侑翔却仅是望着她,一步都没有挪。待自动门开启,一股带着消毒水味的凉风吹来之际,他的脚步缓慢地挪开,而刚刚卡在嘴边的话,仍是没有说出口。
如果他说有,那是不是范彤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经不再如以往。
如果他说没有,那是不是范彤只会越努力想离自己远一些?
两个答案都让他害怕,尽管正确答案就只有一个,但他并不想要回答。
但不回答的结果,恐怕是被范彤当成默认。
其实连谢侑翔都不懂,范彤於他而言到底是什麽。在谢侑豪还在的时候他很清楚,但当他从他们的日常里剥离,他一瞬间迷惘了。
他一直都知道在范彤心上的人是谁,但却从不能够明白范彤在想些什麽。
尤其是当谢侑豪再不存在他们多数时间的相处中,原本有解的答案,全都扭曲成了无解。
唯一有解的是,他不懂范彤。
就像范彤不懂他一样。
「大叔,上次你摔断腿的时候,我不是有来这边看你一次?」
「有啊,怎麽了?」他的步伐很大,一下子就追上范彤。
而范彤貌似从没担心过对方会跟不上自己的问题,一次都没回头过来确认谢侑翔是不是还在。
「我有跟你说我做什麽蠢事吗?」
「如果你指的是摔破花瓶,那个好像说过。」
「……为什麽听你这句话讲起来,好像我还有做其他蠢事一样?」
「没有吗?」
范彤犯蠢是件太稀松平常的事。例如刚刚没接好饮料大概也算是。
「……真想跟你说没有。」她没正面回答,只是小声地咕哝着。
但谢侑翔就走在她身後,那低语一字不漏地进了他耳里。他轻笑,「所以说要跟我分享了吗?」
「我只是想到……」她话没说完,面前的电梯已经抵达。
於是断在半空的回答,在他俩踏进电梯之後,悬成了一份无解。
拥挤的人群里,她沉默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感觉到整个狭窄方形里的安静带给她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每一层楼门的开启带来的不是新鲜的空气,而是另一股沉闷。沉重的表情、哭红的双眼和未乾的泪痕、又或者是疲倦的神情,在所有人身周席卷开的,全都不是快乐。
每次踏进这里,她都觉得自己与他人根本就融合为一体。
同样都带着期待而来,但更多的是带着失望离开,甚至在期待之间有的是更多的惧怕。
当门最後一次在她眼前打开,她顺着人流往外移动,猛然回过身一望发现,电梯里再没有其他陌生存在,只剩下谢侑翔一个人笔直地望着她。
那眼神是她熟悉的复杂,却从来没被她给弄懂过。
耳边还播放着叮咚的声音,八楼到了、八楼到了,像百货公司里制式的女音,在这里听见却更为死板且没有温度。她总是会让耳边听到的声音一再重复,即使它早已经不再响起。
那一层楼亮在眼前最後熄灭的模样,与其实不象徵别的意义的楼层告知,是逐渐听成习惯的梦魇,无论里头是否有空白。对范彤跟谢侑翔而言,到这栋建筑物的意义,只存於八楼。
除了那更久以前的意外,在那之後,他们每次搭上电梯都是按下八楼的按钮。也许每次的差别只在,有时候会有其他人已经按下。但那次数真的不多。
不是因为那一层楼鲜少有人住入,而是因为那层楼的病患太特别。特别到多数时候都让人放弃前往,特别到也许多数人从进来之後就再也没出去过。而对它们而言,那层楼的确也是特别的,因为有个人就住在那里。
他们每一次的到来,都是为了探望他,但说探望也许太美好,也许该说来冒险才比较妥当。
「你觉得,他这次会醒着吗?」
「如果他能好好睡着,我觉得那也很好。」
冰凉的空气夹着湿意,范彤盯着谢侑翔始终按在电梯钮上的左手,接着说道:「就碰运气吧,就跟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谢侑翔这时才收回手,踏出电梯,接着喀的一声,电梯门关上。
他们都想,如果当初不是那样子遇见、那样子转折,甚至是那样子「结束」,他们,现在会是什麽样子?
这恐怕是每个人回首过往都曾想过的问题,但往往都想不出什麽,只会得出一个笼统的美好想像。
可对他们而言,有一点是确信的。如果过去不是那样子,他们现在会过得更快乐,至少无论是谁都不会愧疚。
就像范彤稍早之前看见的那张影像,就连掌镜的谢侑翔都清楚记得,那时候的他也是笑着的。灿烂就那样被定格在照片里了、也只能活在回忆里了。每次拍下照片之际他们都有这一份觉悟,却没想过原来灿烂会消失,再不能被任何人捕捉。
更没想过回忆会因为过度曝光而失真,他们已经没办法记得最原本的他们。
他们曾经的生活是无数卷底片,一卷卷滚开来,悲伤喜悦愤怒全在里头,而当回想起,却又像幻灯片一样清晰播放着,即使泛黄褪色甚至有些失真。
那一声快门,记忆在底片,圈住的却是他们的以後,生命再无法从彼此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