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红楼里,董芳背着木琴从偏门进入二楼西侧的紫霞轩。她在层层深红布帏後坐下,好整以暇,准备开始这场预定一个时辰的演奏。
今天指名芙蓉和其他三个姑娘作陪的,是枢密院刘副院事的大公子和几个山阴来的商人。这些人不是来纯听音乐的,只是有丝竹助兴,喝酒作乐的情趣会更高昂。董芳拨了拨弦弹起合欢令,布帏前的笑闹声几乎压过她的琴音;但她习以为常,自顾自地一曲曲弹下去。
琴音流泄,如诉如慕,董芳不觉中把少女心事也加了进去。
渐渐的,她彷佛不是置身醉红楼,而是回到半年前遇到木生的江边。他说会有再相见的一天,但整个冬天都过了,她却什麽音讯都没盼到。难道他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吗?还是他果然不愿意和出身青楼的女子来往呢?她沾染了相思的指尖,将松青夜游的轻快洒脱,弹拨出几许儿女情怀。
在座的客人有略懂音律的,留心起幕帷後的琴声。那客人倾听良久,对芙蓉说:「你家这乐工,是个姑娘吧?怎不拉开布幕让我们见见庐山真面目呢?」
芙蓉惊讶的说:「张爷,您怎知弹琴的是男还是女?」
「哈,咱们张爷能听的还不只是如此。」另一位客人说。
张姓商人笑着说:「她这琴弹得有几分火候了,只是弹的人心不在曲子上,十之八九正思慕着意中人,才会把游青山弹得像闺怨。」
众人一听不禁哈哈大笑。刘氏公子带着几分醉意站了起来,「常言道,与其空思慕,不如珍惜眼前人。我就来掀开布幕,把这多情的姑娘请出来给大家甄酒!」
芙蓉一听大惊,赶紧劝阻的说:「刘公子,您可别掀那个帘哪!她自幼得了怪病,容貌全毁,只剩一手琴艺能在我这儿混口饭吃。您若是掀了帘,会坏了各位大爷喝酒兴致的!」
「开什麽玩笑!我可不是被吓大的!」刘公子打着嗝说:「你愈这样说我就愈想看!」他於是不顾众人劝止,大步往布帷走去。
芙蓉急出了满头汗,她不敢得罪这位官家公子,但也怕董芳的美貌曝光,会招来不堪的祸事。她只得提高声音,力劝刘公子别掀那个帘,希望董芳能机警点,听到後就快快从偏门逃出去。
董芳原本陶醉在琴音和遐想中;但她听到客人的笑闹声停止了,芙蓉姊似乎大声的在劝某人不要再往前走,这让她觉得有点不寻常。当她犹疑着该不该暂停弹奏时,就见到一个男子粗鲁的拉开帷幕走进来。她吓得马上站起来,也顾不得撞翻了凳子,转身就往身後的侧门跑去。
刘公子见董芳逃跑,便踉踉蹡蹡的追上去,嘴里还喊着「小姑娘不要跑,让我看你的脸!」。
董芳听到他的叫喊,只觉全身一阵恶寒,拚命的往楼梯跑去。
刘公子跑的速度毕竟比董芳快,当他想抓住她的手臂,把人拉进怀里时,木廊外刮来了一阵怪风。这强风扬起了董芳身上的衣袍和曳在裙後的丝带,也挟来起一阵轻沙。
刘公子眯住入沙的眼睛,双手乱捉,却只捉到她的袖子;他顺势用力一扯,就把董芳的一整件藕色外袍给拉脱下来。董芳失去了外袍,但仍然不敢回头看,她下意识的抱住双臂,急急往楼上奔去。
她撞入了顶楼的小房间,打着哆嗦把木拴给牢牢拉上,半晌,见那男子没有追来,这才气喘吁吁的跌坐在门後的地毡上。在她惊魂未定时,忽又听到男子的怒喝和一声很响的巴掌声从楼下传来。董芳紧张的打开门,小心的从木栏杆的细缝往下看。
在二楼的木廊上,芙蓉摀着左脸,不断低声下气给那男子陪笑、赔不是;在她一旁还有些男客人,也对那男子软声相劝。过了许久,那男子才甩了甩衣袖,扔下董芳的外袍,气呼呼的往屋内走去。芙蓉捡起了衣服,也跟着走进屋内。
见到这幕情景,董芳这才晓得,芙蓉是为了袒护她而挨一巴掌,还忍着屈辱跟客人道歉。她的泪水於是不受控制的迸出来。
虽然她在青楼长大,十三岁开始弹琴卖艺,可是从没真正被客人非礼过;今天这种遭男客调戏的情形,也是第一次遇到。她不晓得刚刚除了逃跑之外,还能怎麽应付?可是,她若不跑,芙蓉也许就不用挨那一巴掌了。天晓得,那男客人进屋後,还会怎样的羞辱芙蓉……
董芳愈想愈伤心难过,便把头靠在栏杆上,啜泣了起来。在她斜前方的屋顶上,有白衣个人正倚着微翘的朱红屋角,竟也随着她潸然落泪。
这半年来,木生几乎都待在醉红楼附近。白天时,他侧卧屋脊上,瞧着董芳习字画、练琴艺或为客人弹奏;晚上他就站在她门房前的回廊上,望着星月为她守夜。刘公子醉戏董芳时,木生没办法现身干涉,只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扬起阻扰狂汉的清风,让董芳顺利逃脱。当董芳蹲坐在栏杆後哭泣,他也觉得满腹纠结,忍不住心酸。
守护董芳半年,他的心绪渐渐与她的快乐和悲伤同步,她的举手投足对他有了新的意义。他自问,这样算不算背叛了记忆中的爱人?在心中不自觉地比较起琵兰和董芳的好,会让他萌生莫名的罪恶感。
琵兰和董芳,个性和肉体都不一样的两个女人,但却都是同一个灵魂,这让木生困惑不已。
他心有千结的躺回到屋脊中央的老位置上。他还不想正视董芳在他心湖里投下的涟漪。他是为了保护她,不让随时可能出现的达婆伽伤害她,所以才会日夜守在这里。
除了这些之外,他什麽都不应该再多想了。
木生望着天空中的片片浮云,再次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