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董芳躺在绣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算命先生说的一番话,让她感到兴奋又惶惶然。她当然期盼良人能快快出现,但也会担忧那个人长得什麽模样,好不好相处,婆家的人会不会嫌弃自己出身低贱……
董芳胡思乱想着,心念又转回挂画上。话说回来,算命先生怎会知道那幅画跟她有关?又如何会问起她作梦的事?难道,就凭她在上头题的两行字,他就能看出那麽多端倪?
「这样不行,实在太丢脸了!」她心想着,「我还是把画拿回来吧。明天再跟芙蓉姊商量,补上别的画。」
她主意打定,便从床上一骨碌儿爬起,披上外衣,提了灯笼就下楼梯朝前屋走去。
醉红楼是一座大宅子,分成前後两园。主建筑在前园,是用来接客营业的;後园则散落着数个独立的大小屋宅,主要是姑娘们和仆役们的房间,还有厨房、马厩、仓库之类的。董芳住在後园最僻静的西晴院,她这会儿提灯走去前园,得花上半盏茶的时间。
三更未过,大屋里还有调笑声和弦乐声,断断续续的传出来。董芳进了偏厅,走到挂画前,轻咬着唇将它取了下来。
这下终於可以安心了,她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不过,这里好像少了什麽?
董芳狐疑的朝墙壁和乌木架子多看了几眼,这才发现,算命先生带来的菊花盆还好端端的留在架上,种在里头的菊花却不翼而飞了!
有谁会把菊花连根带叶的拔走呢?
董芳诧异的想着。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偏厅後头的小酒仓传来了器皿碰撞声;那听起来就像有人取酒不慎跌倒了,她於是连忙走去察看。她撩起酒仓的竹帘子,用灯笼照了半天,就是没看到半个人影;只见着二个空酒瓮,倒在酒架旁。
莫非是老鼠在作怪?董芳在扶起酒瓮後,忽然害怕了起来。
她生平最讨厌蟑螂和老鼠了!董芳神经兮兮的一边察看,一边後退,当她快退出门边时,灯笼却照到了一样金黄色的东西。
她蹲下身来,惊异的看着躺卧在大缸旁的菊花。这花儿好像被人浸泡过烈酒似的,整株都散发迷仙酿的气味。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菊花的颜色好像比先前更稀奇了,它泛出了金黄的光泽,简直跟日照下的金子有得拼!
董芳拾起了酒气冲天的菊花,小心翼翼的捧着,心里却忍不住发毛。幸好,鬼月刚过,她少了个可以吓死自己的理由,比如说菊花自己跑进来喝酒……
董芳压了压菊花的叶子,对它说:「就算你可能爱喝酒,也不能让你一直躺在这儿,铁定会没命的。」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够好笑了,当下便快快地走出小酒仓。
回到西晴院二楼,她把菊花放在水盆里稍事清洗,重新植入花盆内,让它待在窗台上透透气;然後她轻柔地展开取回的画,把它挂回屏风上。
今晚月色明亮,皎洁的光穿透窗棂,给幽暗的房间带来银亮迷蒙的光氤。董芳看着画中的男子,心里再次漾起了温柔又悲伤的情愫。
从她有记忆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做相同的梦。
梦境的开头,她总是正骑着一匹全身喷蓝火的马,在天空中急速奔驰。当马儿飞驰到一处长满芒草的石山上时,她就见到那身着白衣的男子,手执缀白穗的透明战戟,威风凛凛的站在山崖边。她高兴的对他大喊,也许是他的名字,白衣男子听到了她的呼唤,便笑着张开双臂。她毫不犹豫的在空中翻过马背,朝他飞落,那男子一伸手,就结结实实的接住了她。他有力的臂膀,暖热的胸膛,身上的特殊香气,还有坚硬战甲压迫到她脸颊的触感;这些都让董芳觉得彷佛像是真实。
梦境每次到了这里就结束了。
梦是虚无飘渺的东西,本不应该太在意;只是这梦一直重复出现,才让她认真思量起梦的意义。她想过很多可能性,但终究只是遐想,没有半样可以证实。十六岁时,她跟一位先生学了工笔画,练了一、二年後,她就想到可以把梦中人画出来。纵使梦是虚无,但她总可以画在纸上,换点聊慰。
这幅画完成後,她几乎成天都恋恋不舍的盯着它看。直到有一天,她忽然觉得画中人的心情不像她原先想像的那样。她本以为这是一对情人赴会的情景,没想到观赏久了,悲伤的心情却油然而生。她为此低回许久,基於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灵感,她拿笔写下了那两行题文。
寻寻觅觅,未继,梦萦有情;
芳芳斐斐,孤睽,花落无声。
虽说这是得意之作,但她从没跟人提起过。那天,芙蓉心血来潮跑来她房里聊天喝茶,见着了这幅画,便嚷嚷着要挂到偏厅让客人欣赏。现在画拿回来了,她也算是了却一桩悬念。
董芳心满意足的看看画,又看看迎着月光站在窗台的菊花,复又卸衣躺回床上;不一会儿,她已沈沈地进入梦乡。
半个时辰後,董芳的房里有了些小动静。
那株站在窗前的菊花,在月光中伸懒腰般的摇摆几下,接着,一道白光离开了菊花。才一眨眼的功夫,打着哈欠的金英已坐在窗前的大椅上。
迷仙酿真不愧是临安第一名酒啊!酒只醒了五分的金英,还意犹未尽的回想着刚刚趴在酒缸前驴饮的痛快景象。今晚的美事,绝对可以列入他个人喝酒史中的前三名!
不过,这会儿他怎麽不是在酒仓?而且,「本尊」居然还好端端的留在土里,他本以为会看到横屍在地上的菊花才对。
金英环顾四周,见到有个姑娘在床帷内熟睡,这下他又更糊涂了。仲齐不是把花盆搁在大厅吗?怎麽这会儿又跑到姑娘的闺房来啦?他甩甩头,站起身来走了几步,注意到房内有张屏风,上头挂了幅很眼熟的画。
是了,这就是那幅晚上时还悬在他头上的画。金英把脸凑上前瞧着瞧着,又皱眉低声读出那两行题字。他突然若有所悟的摀住嘴巴,一副无法置信的模样走向那沈睡女子的床边,俯身察看。这一看,他又差点在人家姑娘的床边手舞足蹈起来。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金英忍住得意大笑的冲动,一纵身,便轻巧地从敞开的窗跃向晴朗夜空。直到他翻腾上云朵,打道回天时,他才纵声欢悦的大笑起来。
这下可好啦,给他先找到了!
他得好好想想,要给飞廉开个什麽条件,来交换他这个千金难买的大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