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王舒亭和徐南琪她们相约,一块去林育民的灵堂上香。
灵堂中播放着「念你」这首歌,林家父母说他生前最喜欢这首歌。
林育民的鬼魂站在自己遗照前,是生前的样子,家属答礼时,跟着一同向致意者鞠躬
,神情安定详和,魂体透明洁白未掺杂黑色浊气,不是怀着极度不甘与怨恨死去。
生前心性善良的人,尽管因意外而死,死後仍拥有乾净的灵魂。
走出灵堂後,他告诉徐南琪和陈宛芝,说林育民并不怨恨她们,他的灵魂很安详。
她们听了,不禁再度哭了出来,说她们应该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对他更好一些。
人总是如此,等到某人不在了,才蓦然想到对他生前有所不足,可惜逝者已矣。
王舒亭想,从今以後,他要更加珍惜身边每一个人,不会在他们可能不在了的时候,说出同样的话,因为他一定要很好、很好的对待他们。
要离开时,他不知原由地再回头望向灵堂,蓦然瞟见林育民正看着他,好似有话想对他说。
「你们先走吧,我想再跟伯父伯母聊一下。」他说,向她们道别。
略微踟蹰了一下,还是走回灵堂,问林家父母,他是否可以单独跟林育民说说话,请他们不要介意。
林家父母以为他是想对死去的儿子诉说同学情谊,含泪去招待其他来致意的亲友。
他来到遗照前,压低声音问道:「林育民,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林育民缓慢的点点头,幽幽开口:『失火,不是意外。』
「咦?难道是有人故意纵火?你看到了吗?」
『没看到,不是意外,听到……只想烧掉一两间……』林育民说得很迟缓,每说一句就要停顿想一下,灵体的透明度微乎其微的开始变化。
「你知道纵火的人是谁吗?」王舒亭急急问道,他相信林育民不会故意说谎骗他,因为完全没必要,而且如果真的是有人纵火,一定要告诉布队长,虽然是鬼跟他说的。
『不知道……』林育民这次停顿了很久,才缓缓再道:『张总里面有人在叫救命……要不要救他出去……快烧过来了……别管他了,快出去……』
王舒亭脸色大变,登时感到极度愤怒,真相竟然是如此,林育民原本可以活下来的,如果不是有人恶意纵火,并无视他的求救丢下他,他应该还是好好的跟他们一起上学念书
,一起再去唱歌。
他生气伤心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抹抹脸,向他承诺:「你放心,我一定会跟警察说
,让他们找出害死你的凶手。」
『谢谢……再见……』林育民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说话,迳自飘到父母身边去。
再过不久,他将彻底离开这一世,到另一个地方等待另一个新的人生。
王舒亭再度安慰林家父母,向他们告别。
走出灵堂,他马上拿出手机,拨通布队长的电话:「布队长,我是王舒亭,我有事想跟你说,我现在在林育民的灵堂外面,是有关他的事,嗯……用手机我怕讲不清楚,你什麽时候有空,我当面跟你说好吗?谢谢……好,待会见。」
为求慎重起见,他想当面跟布队长说比较好,顺便探问一下案情,或许有他能帮上忙的地方。
回想起他和布队长去唱歌的那天,在走廊上看见的焦黑色的鬼,说不定是另一个死者残留的魂魄,故意在那里让他看到,藉此暗示他什麽。
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有阴阳眼能看见鬼,或许不是一件不好的事。
老师教我们助人为快乐之本,助鬼应该也差不多啦。
何况如果能对案情有所帮助,哪怕线索是不科学的怪力乱神,也算功德一件了。
王舒亭与布队长约在他任职分局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当他到达时,再打手机告知布队长他到了。
特地请店员帮他安排在角落的位子,先点了一杯蔬果汁等候,没等多久,布队长就来了,在他对面坐下。
「布队长,不好意思,你这麽忙还特地让你出来。」王舒亭略带歉意的打招呼。
「没关系,我的工作本来就需要常常往外跑,没办法悠闲的坐在办公室中吹冷气。」布队长全然不介意被他打扰。
「布队长,老样子吗?」女店员态度熟稔的问他。
「是的,谢谢。」
「请稍等,马上来。」女店员说,意味不明的多看了王舒亭一眼。
王舒亭没注意到她的目光,只想着要跟布队长说林育民的事,待她走开後,压下音量道:「我在林育民的灵堂看到他了,他对我说KTV失火不是意外,可能有人故意纵火。」
布队长表情凝重的点点头。「火场的初步监识报告已经出来,虽然疑似电线走火,不过现场确实有汽油燃烧过的痕迹,必须再进一步做确认和判定。」
「他还跟我说了一些话,因为我觉得很重要,所以记得很牢,他说他没看到纵火的人
,但是听到他们说话,说只想烧掉一两间,他说『张总里面有人在叫救命,要不要救他出去……快烧过来了,别管他了,快出去……』。」说到後面,忍不住又愤怒得眼眶泛红。「我一个字都没改,虽然是鬼说的话,但我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我知道了,我本来就有怀疑,现在可以更加确定调查的方向,谢谢你。」
「不客气,希望你们能早日抓到恶意纵火的凶手,替死者讨回公道。」王舒亭用力眨了下眼,以免因为过於激动而掉泪,他实在太生气了。
「别难过,我们一定会尽力调查,找出真相和真凶,不会让他们白白枉死。」
「嗯,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我也谢谢你愿意相信我,并且告诉我这件事。」布队长的神色缓和下来。「我也正想找机会跟你说,关於陈琳琳……」
「布队长,您的咖啡,蛋糕是店长招待。」女店员端上咖啡和一片小蛋糕,打断他们的谈话,好奇问道:「这位同学是队长的亲戚小孩吗?上高中了没?长得好可爱哦。」
「我已经大二了。」王舒亭囧,身材瘦小又生了一张娃娃脸不是他的错啊。
「对不起,你看起来好小。」女店员忙道歉。「欢迎以後常来我们店里坐坐。」
王舒亭向来认为自己的人缘不太好,可是最近好像莫名奇妙的好起来,听说人在撞鬼卡阴後运气会变差,常常很倒楣,还会毫无原因的被别人讨厌,可是他似乎刚好相反,难不成是所谓的大难不死必有後福?
女店员走开後,他忍不住问布队长:「我看起来真的很小吗?」
「有一点,吃吧,这里的点心不错。」布队长将蛋糕推到他前面。
「谢谢,对了,刚才你要跟我说陈琳琳什麽事?」王舒亭拿起小叉子问,这回再提到她时,他发觉自己竟然可以平心静气,不再一听名字就像踩了地雷。
「她的案子差不多快结案了,算是非他杀的意外死亡。」
「意外?」
「周仁查的律师提出一个录音档做证据,是他们的孩子和周仁查的对话,那孩子向他父亲坦白说出那天的事,他说他看到他们夫妻和另一名女性回家後,发生激烈的冲突,周仁查先盛怒离开,陈琳琳和那名女性继续争吵,并冲到厨房拿刀想砍那名女性,那名女性惊慌逃走。」布队长神色严肃的叙述案情。
「所以不是那个二奶做的?」
「刀上没有她的指纹,已经排除她的嫌疑。」布队长继续道。「陈琳琳发现那孩子躲在房间里偷看,迁怒於他的将他拖出来,他很害怕,挣开後跑进厨房,陈琳琳追了过去,可能因为情绪失控,竟然想伤害孩子,孩子用力推开她,她跌倒的时候,手上的刀不慎反刺进自己的腹部,那孩子害怕的躲进房间,尽管他母亲向他呼救,他仍然不敢出来,直到周仁查打电话回去,没人接电话,怕出事而赶回家,才发现陈琳琳受伤倒在厨房中,已经失去意识。」
王舒亭一边吃蛋糕,一边静静听着,蛋糕固然美味可口,吃进嘴里却甜不到心里,对真相并无半点庆幸或幸灾乐祸,只感到无比悲哀。「会不会是周仁查教孩子这样说的?」
「已经排除周仁查故意诱导孩子说谎,以替他摆脱嫌疑的可能,他们全通过测谎,那孩子也再次亲口向警方坦承,当时他太害怕,所以才不敢说出真相,并且认为是自己害死妈妈。」
「害死她妈妈的不是他,也许……」王舒亭低下头呢喃。「是我才对……」
「你千万不要这麽想。」布队长忽然握住他的手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不希望你为这件事自责。」
「对於这件事,我之前一直认为自己是无辜的,甚至也是受害者,事实上,没有人是真正的无辜。」王舒亭抬起头看他,眼眶泛红。「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说,当时如果我能做什麽,她可能就不会死这种话,因为我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不管是之前或之後。」
布队长握紧他的手,温声安慰:「你不需要为她做什麽,更不需要为此负起任何责任
,她的死亡,是她与她的家庭造成的悲剧,你只是恰好卷入她和她丈夫之间的纷争,我可以确定的告诉你,你确实是无辜的。」
「是吗?」
「是的。」
「我好像钻牛角尖了。」
「那就快钻出来。」
王舒亭笑着眨了眨含水光的眼睛。「布队长,我发现你满会安慰人的,而且好温柔,当你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布队长顿了顿,放开他的手。「她从来不觉得我温柔。」
王舒亭刹时也顿了下,他只不过随口说说,没想到布队长真的有?「所以……你已经有女朋友罗?」
「嗯。」布队长淡应一声。
「真羡慕她。」这句话说的非常小声,几乎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沉默下来,二人不再说话,因为都不知道还能说些什麽,心思各有不同。
王舒亭黯淡,心想布队长的温柔让他不小心又自作多情了。
「我顺路送你回去吧。」布队长喝完最後一口咖啡说。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坐公车。」
「我送你。」
王舒亭怀着复杂的滋味坐上布队长的车,纵然不敢对这个男人抱有遐念与期待,可有女朋友这个讯息,依旧让他不由自主的有些情绪低落,一路无语。
途中经过一个路口时,因红灯暂时停下,望着车窗外的匆匆行走的人们,他无法确定他们是否都是活着的人。
或许,有的人身体活着,心灵却已经死了,谁知道呢?
不经意的,蓦然在过马路的人群中看见周仁查,低着头落寞的独自走着,彷佛担负重物般,体态有点佝偻而显得落魄,走近了,赫然见到他的背上竟背着陈琳琳。
陈琳琳双手缠绕周仁查的脖子,双脚圈在他腰上,伸着长长的脖子越过他的头顶,脸贴脸的专注凝视他。
王舒亭吓了好大一跳,那景像虽然诡异可怕,却透出一丝哀伤。
你看着你深爱的人,他却看不见你,靠得那麽近,却感觉不到你,或许,你会在他耳边喃喃诉说着我爱你,你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阴阳两隔,生死茫茫。
布队长查觉他的脸色变化,问道:「怎麽了?是不是又看见什麽?」
王舒亭摇摇头。「没什麽。」
这一刻,忽然对周仁查已完全不在意,不再忿恨,不再怨怼,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自认不是圣母白莲花,能轻易原谅与包容伤害他的人,然而把心力花在怨恨上,实在太浪费精神与青春,何况周仁查也曾经带给他开心的回忆与甜蜜的梦想,是非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吧。
红灯转换成绿灯,车子向前开动,周仁查背负着他自己的罪,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外。
从此各走各的人生道路,但愿往後不再有任何交集。
这个男人只是他生命中的短暂过客,他希望,他们对彼此都未怀有一丁半点的执念。
人的执念是种很奇妙的东西。
陈琳琳因怨恨王舒亭,在死後变成凶鬼想杀他,并缠着她的丈夫不肯离去。
林育民只因为没唱完一首歌,这样的执念竟然在死後仍残留了下来。
在其他人看来,也许重於泰山,也许轻如鸿毛,对他们而言,都是对人世间的不舍与眷恋。
如同陈琳琳对周仁查的眷恋,永志不渝,至死不休。
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她的丈夫,她最爱的人,是她生与死的唯一归宿。
这是,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