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起床时,王舒亭看着镜中双眼红肿的人,抽了抽鼻子,握起小拳头对自己精神喊话。
「王舒亭小朋友,今天也要做个坚强的娘炮哦,加油!加油!加油!」
不过是遇到个爱情骗子,除了感情受伤之外,没造成多大的实质损失,连小菊花都还整株好好没被采过,况且周仁查在交往期间送他许多礼物,并带给他不少开心甜蜜的回忆,权当是弥补了。
大不了就是一个人过日子,单身虽然寂寞了一点,但自由自在的也没什麽不好,不是吗?
失恋乃人生常态,大部份的人一辈子总会体验几次,虽然这已是他第五次失恋,每次恋爱最长不超过半年,最短只有一个月,真有够逼哀的。
唉,一回生,二回熟,三回看透透,受伤的次数多了,习以为常了,恢复的能力也会渐渐变快。
无论如何伤心难过,日子该怎麽过还是要怎麽过,倒没想不开到做些自我伤害的傻事,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简直蠢到爆。
做好精神建设,收拾收拾,出门上课去。
王舒亭还是个大二学生,刚满二十岁,就读於私立S大学历史系。
历史系的男女学生比例比其他科系平衡,大约一半一半,因为是文学类的关系,男生通常比较斯文一点,因此王舒亭虽然比他们更奶油,但混在其中不会太醒目,这是他选读历史系的原因之一,当然,他本身对历史研究也颇有兴趣。
他在学校会努力收敛娘气,行事低调,拿东西时很小心的不要翘兰花指,他的声音天生属於较为轻柔中性,因此说话尽量去掉「哦、耶、呢、啦」这类尾音,更不敢做出嘟嘴、跺脚、扭腰摆臀等等的小动作,他过於清秀的外貌注定展现不出男子气慨,可至少不要娇滴滴。
同学们偶尔会笑他是奶油小生,比有些女生更白净漂亮,也私下议论过他是不是同性恋,不过表面上不至於太过排挤或刻意攻击他,有的女生偏好这种粉红系男生,他曾收过女生写给他的情书,让他哭笑不得。
另外,有一小群贴着「腐」字的奇妙生物,总会对他笑得异常和蔼可亲,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在某个神秘的网路论坛偷偷放上偷拍照片,讨论他跟同班的谁谁谁很配,或者哪班的谁谁谁特别注意他什麽的。
被提到的次数一多,连所谓的「王道官配」都出来了,还有人写以他为主的耽美文,天知道他根本没和他们有任何往来,可说是完全不熟,甚至不认识。
他在那个神秘论坛有帐号,有时会用假昵称和她们一起讨论关於自己的帖子,他并不会觉得受到侵犯而生气,反而感到很有意思。
他是同志,自然对腐女不陌生,他不像其他男同志会排斥这群以意淫他们为乐的女性同胞,和那些恶意攻讦同性恋的卫道者比较起来,她们明显可爱多了,被意淫就被意淫,不是什麽多罪不可恕的事。
他偶尔甚至有种被她们爱着的错觉,只要有人愿意爱他,不管这种爱是出於何种理由或以何种形式进行,他都禁不住有些受宠若惊。
或许是这种奇妙的原因,他和班上男同学都不怎麽熟,反而女同学相处得比较好,尤其是被称为历史系双姬的两个美女班花。
第一堂的通识课程结束後,有着傲人胸围的陈宛芝关心问道:「王舒亭,你的眼睛怎麽肿得跟桃子一样,要不要紧?」
「可能昨天没睡好,没什麽,谢谢你的关心。」王舒亭揉了揉眼睛回道。
「没什麽才怪,身上还有酒臭味,说,昨天晚上去哪里彻夜狂欢啦?」一头乌黑长发的徐南琪俏皮揶揄道。「真是的,出去玩也不约我们。」
「没问题,下次我去gay吧一定约你。」
「你以为我不敢去啊,去就去,谁怕谁。」
「会被骂死三八哦。」
「我靠,你才死三八!」徐南琪不顾形象的笑骂回去,外表是气质美人,内在根本就是个女汉子。「小贱人,屁股又痒了是不是,要不要本宫替你找男人?」
「不用了谢谢,娘娘您自己留着慢慢享用吧。」王舒亭讪然应嘴,嘻嘻哈哈的并不扭捏。
他心里晓得她们不知道他真的是个gay,虽然平时常会笑闹调侃,但都是不存恶意的玩笑话,谁都不会当真,就算他不小心娘掉了,她们也只会以为他是故意装三八,一笑置之。
这是个性别愈来愈模糊的新世代,女生像男生,或男生像女生,已不是什麽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伪娘一堆一堆的,所以才会出现「这麽可爱一定是男孩子」这种流行语──
王舒亭无疑是可以套用这句话的男孩子。
反观静静待在旁边的陈宛芝,人家是个真正的温柔美女,微笑听他们互相人身攻击,偶尔搭腔一句,有些同学用羡慕嫉妒或鄙夷不屑的眼神看着这三人。
娘娘腔和女汉子正打嘴炮打得不亦乐乎时,校内广播忽然喊起王舒亭的名字,要他立刻到教务处报到。
他心里喀噔一声,以为自己是同性恋、并且介入他人婚姻的事被揭发了,猜想会不会是那个女人一状告到学校来,想闹得他连学校都没得念?
忐忑不安的前往教务处,脑子里打着该怎麽辩解的草稿,至少要替自己争取公平对待的权利。
未料,等着他的是一个警察。
眼神闪过一抹惊慌,脸色更白了。
难道周仁查的太太控告他通奸罪和妨害家庭?!
表情严肃但还算有礼的警员问道:「王同学,你昨天是不是见过陈琳琳女士?」
王舒亭不明所以。「陈琳琳是谁?」
警察拿出一张照片给他看。
果然是那个女人,王舒亭咬了咬下唇,选择诚实回答:「是。」
「麻烦请跟我到警局一趟。」
「为什麽?」
「有些事需要你去说明,做完笔录没问题就可以离开了,你可以叫家人或朋友陪你一起去,也可以联络律师在场陪同。」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去。」王舒亭说,不管事情再如何糟糕,该面对的就必须勇敢去面对。
随同警察一起坐上警车,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警车,内心十分惶恐,感觉自己好像犯人一样,他在车上询问警察传他去做笔录的原因,警察只说到局里就知道了。
警察带他进入警局内的刑事侦察组办公室,将他领到一名便衣刑警的办公桌前,看起来很忙碌的大叔指指旁边的椅子对他说:「请坐,要倒杯水给你吗?」
现在警察局也被要求服务品质,要和气微笑,要亲切周到,即使是犯人也不能对他粗声恶气,更不能看不顺眼就直接打趴在地,免得被检举态度恶劣或闹上媒体,原本压力就大的警察同仁想来压力更大了。
「谢谢,不用了。」王舒亭神情紧张,战战兢兢的坐下。
「身分证借一下。」
「哦,好的。」连忙从皮夹中掏出身分证双手递上。
警察大叔查核了他的身分证,确认他是王舒亭本人无误,没有说明叫他来的原因,也没怎麽正眼看他,面对电脑一边打字,一边制式化的审问道:「王同学,请问你认识陈琳琳女士吗?」
「不认识,我昨天才第一次看到她。」
「在哪里看到?」
「……XX路上的一间套房。」
「几点?」
「下午四点左右。」
「你昨天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在哪里?」
「在一家叫FirstOne的酒吧。」
「有什麽东西或人可以替你证明吗?」
「我有消费发票。」王舒亭急忙从背包中掏出发票,幸好这张发票还没拿出来,又补充道:「酒吧经理和一些客人可以替我作证,我昨天晚上六点多就在那里,大概快十点才离开。」
警察大叔接过发票,仔细检视上面的日期时间,消费时间为21:46,说:「这张发票必须留下来当证据。」
「好。」王舒亭应道。
「你和她先生是什麽关系?」
「朋友。」
「认识多久?」
「大约七个月。」
警察大叔随後又问了一些事,他十分配合的诚实回答,最後,实在忍不住问道:「对不起,请问……陈琳琳是不是要告我?」
「她告不了你了。」
「什麽意思?」
盯着电脑打字的警察大叔这才转头望向他,疲惫的抓抓後脑勺。「我刚刚没说吗?」
「没有。」
「哦,可能太累忘了,陈琳琳昨天晚上在家中受到严重刀伤,失血过多送医不治,大概在半夜十二点左右死亡。」
王舒亭着实吓了极大一跳,一时间有点难以置信,消息来得太突然,短短一句话却包含很大的资讯量,难道可能是……
他杀?
他成了凶杀案的嫌疑犯?!
「你们……是不是怀疑我?」又惊慌又惶恐,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有证人提供一段录影,影片中你和陈琳琳发生争执,所以传你到案说明,不过你的嫌疑本来就不大,这只是例行公事。」
「录影?!」王舒亭苍白的脸几乎要铁青了,想也知道是昨天那段捉奸影片。
「你要看吗?我可以调出档案。」
「不、不用了……」王舒亭脸面胀红,支支吾吾,一整个羞耻到想死,几乎快忍不住哭出来。
极度难堪的丑事竟被拿来当证据,不知已有多少人看过,这回他是真的想跳楼自杀一了百了。
「我不是歧视同志,只是你好好的一个男人,还这麽年轻,和已婚男人闹婚外情实在太不应该了。」警察大叔忽措辞严厉的责备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自毁前程,你爸妈知道一定很伤心。」
「我知道……」王舒亭垂下头嚅嚅回道,努力克制住眼泪。
警察大叔见他柔弱欲泣的模样,不好再多说,低低啧了声,再转头面对电脑,继续自顾自的敲键盘。
王舒亭用力咬住下唇拚命压抑,死都不肯流下眼泪,至少不能在别人面前流。
「怎麽了?」一名身穿深灰色西装的青年走过来问道。
「布队长。」警察大叔站起来敬了下礼,再坐下来继续敲电脑。
王舒亭抬头望向被称为布队长的男人,一双眼睛黑汪汪的,强忍的泪水在其中转呀转,看起来委屈极了。
布队长似乎微微怔了下,转头问警察大叔:「笔录做完了吗?」
「嗯,主要该问的都问过了,案件关系人有提供不在场证明,侦讯内容也没有太大的疑点,不构成嫌疑犯的移送要件,不需要关押,可立即遣回。」
「如果没有问题就结束笔录,让这位同学离开吧。」
「是。」警察大叔列印出笔录资料,请王舒亭签名,签完名後即可自行离去,但需随时保持可联系状态,以配合警方调查。
王舒亭应是,当他站起来准备离开时,蓦然看见周仁查手中牵着一个年约八、九岁的小男孩,恰好从一间侦讯室走出来。
周仁查顿了顿,放开小男孩走向他。「亭亭,你也被叫来了?」
「嗯。」王舒亭极冷淡的随便应了声,看都不看他一眼的掉头便走。
「我昨晚打手机给你好几次,你都没接,又去你家找你,你也不在,你去哪里?」周仁查缠了上来。
「我说过不想再看见你,我去哪里关你屁事?」
「亭亭,我是关心你。」
「谢谢你,那我老实告诉你好了,我去FirstOne。」
「你去那里做什麽?」周仁查像个妒夫般追问。
「找人安慰我受伤的心灵。」王舒亭故意酸溜溜的回道。
办公室中不知是谁不小心发出了一声「噗嗤!」,继而听到一些刻意压低的闷笑。
王舒亭目光一瞟,发现大概一半以上的人都在偷偷看他们,眼神表情皆不掩戏谑轻视,当下感到好羞耻,恨不得挖洞钻进去。
周仁查的脸色同样很难看,根本自取其辱。
「都在干什麽?很闲是不是?」布队长沉吼一声,众人顿时鸦雀无声,赶快埋头苦干,不敢再偷看热闹。
「我再找你。」周仁查低低说了句,牵着小男孩匆匆离去,丢下王舒亭独自面对窘迫的场面。
妈的当初一定被黑心油蒙了心,才会对这种水母人渣付出感情。
王舒亭内心又恨又怒的骂道,也转身快步走开,他依旧害怕鄙夷的目光,他没办法真的抬头挺胸对旁人说,对,我就是个男同志,而且还是个娘娘腔!
他恨自己的天性与懦弱,同样也恨这个世界对他们这种人的蔑视与厌弃,视他们为细菌或神经病。
同性恋有罪吗?
娘娘腔犯法了吗?
王舒亭几乎是用跑的跑出警局,情绪险些在里头再度崩溃,他第二次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活得毫无意义,死掉的人为什麽不是他,他爸妈会为他伤心吗?
不,他们不会,他们恨不得没生下他这个丢尽脸面的儿子……
「王同学。」
身後忽传来布队长的叫唤,王舒亭用力眨眨眼,眨回眼中的酸楚,站直身体面向来人,尽量平静的问道:「请问还有什麽事?」
「我送你回学校。」
「谢谢,不用麻烦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没关系,我也要出去,刚好顺路,走吧。」布队长说着,伸手轻握住他的手臂,不给拒绝的机会便往警局停车场走。
王舒亭不禁有点错愕,不敢用力挣开他的手,心说这个男人很霸道啊。
呆呆被拉着走,他这时才看清楚布队长的样子,五官端正,轮廓棱角分明,体格挺拔壮实,充满男人味的阳刚,整个人显得正气凛然又意气风发,可刚毅的气势中却透出几分温和与沉稳,一看就是那种国家栋梁、社会菁英、媒体杂志会形容成警界猛男什麽的青年才俊。
像这样处处都优秀的人,王舒亭光是站在他身边,便不由感到一丝自惭形秽,深藏内心的自卑感更重了。
你看看你,人家这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正港男子汉呀。
布队长为他打开右前方车门,王舒亭只好进入副驾驶座,乖乖巧巧的局促坐好,动都不敢乱动一下。
「放轻松一点,我不会把你载去奇怪的地方卖掉。」布队长发动车子笑笑的说。「虽然你看起来应该能卖不少钱。」
「啊?」
「开玩笑的。」
「哦。」王舒亭稍感讶异,没想到威风凛凛的队长大人会开玩笑。
「今天传唤你做笔录,是因为你被列为案件关系人,需要更清楚的厘清一些案情。」布队长一面开车,一面向他说明。「陈琳琳大约昨晚九点左右,在自家厨房被一把水果刀刺伤腹部,未及时送医急救,造成失血过多死亡,当时家中只有九岁的儿子在房间,他先生则表示他不在家,因此没有直接目击者能确定她是否受到攻击。」
周仁查在警察局说过,昨晚去他的住处找他,所以当时真的不在场?或者只是想以此当做不在场证明?
推理小说电视剧看得不少,王舒亭联想到一些情节,好奇问道:「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吗?」
「有几个打破的餐具,但是不是挣扎打斗造成的,还要再进一步分析推断。」
「真的是……他杀?」
「也许是,但也不排除是自杀或单纯的意外事件,如果要说嫌疑,她先生和另一个外遇对象的嫌疑都比你大,杀人动机也更强,邻居说有听到他们三人激烈争吵,那个外遇对象被她打得很惨,脸都抓伤了。」
王舒亭听完,沉默一会儿,问:「可以这样对案件关系人泄露案情吗?」
「理论上是不可以,不过我说的不是机密,让你知道也无妨。」
「为什麽要跟我说明?」
「因为你看起来很迷惑,也很害怕。」
「那不是更应该怀疑我可能就是凶手,因为心虚所以害怕吗?」王舒亭再问,紧绷的情绪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晓得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後,心里比较不那麽惶恐了。
「你是凶手吗?」布队长反问。
「当然不是,如果我真的和她打起来,会被杀掉的人应该是我吧。」不是讥诮,而是出自真心的感叹,昨天见识过陈女士慓悍的身材和战斗力,他完全甘拜下风,自叹弗如。
布队长看他一眼,不知是否是开玩笑的应和:「看得出来。」
王舒亭暗暗叹了一口气,不由对世事无常感慨不已。
唉,昨天还精神抖擞能打能骂的一个人,谁知才一转眼,竟然就到下面签到了?
约莫半小时後,布队长将车停在S大学的侧门,从皮夹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王舒亭。
「这是我的私人名片,如果有需要,可以直接联络我。」
「好,谢谢你。」王舒亭双手接过,由衷道谢。
「还有一件事。」
「什麽事?」
「我没让不相关的人看到那段影片,也绝对不会流出去,你可以放心。」
王舒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再度无比羞窘,只能呐呐应道:「谢谢……」
目送布队长的银灰色房车远离後,心情复杂而低落,他慢慢走进学校,下午还有两堂课要上。
看看手中的名片,上面印着所属警察局及刑事侦查队第一队之外,只有一个手机号码和「布队长」三个字。
布队长的名字就叫「布队长」?他父母在替他取名字的时候,便预测到他长大後会做警察队长?
那还真是铁口直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