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淚光花坊 — 淚光花坊 - 陌生人(2)

我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但小时候我并不知道我是单亲家庭,人家家里有的我家也有,爸爸、妈妈还有一堆玩具和布偶,但我只奇怪为什麽爸爸几乎不在家睡觉?而且我是跟妈妈姓赵,而不像其他朋友一样跟爸爸姓。

一直到我小学五年级的某天,我还记得那天很难得的我们全家一起去高级饭店吃饭,吃的还是我从来都没见过的法国料理,那天我好开心,一面吃饭还一面问爸爸说这次可不可以待久一点,不要再去出差了?

但爸爸始终都只是笑笑的没有回答,而爸爸回家时一向最开心的妈妈,那天却非常的安静,我记得那餐晚餐她好像没怎麽吃,而且还离开了座位好几次。我有问爸爸说妈妈是不是怎麽了?但他只是简单的说了句「没事,不用担心。」

後来回到家楼下的公寓大门时,爸爸蹲下来抱了抱我,跟着便转过身走向马路的另一端,而妈妈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爸爸的背影。

从那之後我再也没有见过爸爸回家,而每当我向妈妈问说爸爸什麽时候才要回家时,妈妈都只是笑笑的说爸爸工作很忙的,要全世界跑来跑去的,我觉得自己的爸爸是个空中飞人,让我觉得很骄傲。

当老师要我们写一篇关於爸爸的作文时,我还记得自己写了,自己的爸爸是个空中飞人,随时都要在全世界穿梭,哪里有生意他就飞到哪里去,然後赚很多钱买可爱的布偶和漂亮的衣服回来给我,他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爸爸了。

直到我升国中的那年我才知道,原来那晚我们去饭店吃的法国大餐,是爸爸见我和妈妈的最後一面,爸爸他生活过的很好也很健康,但因为一个原因,爸爸不能再跟我们见面。

因为⋯⋯

我是爸爸在外面偷生的私生女⋯⋯

爸爸他是一间货运公司的总经理,货运行的生意做的很大,物流配送的版图涵盖整个台湾从南到北,甚至还横跨了大西洋;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大了我整整十岁,而姊姊的妈妈就是货运行老板的女儿,而我妈也曾经是那间货运行聘的会计。

我有问过妈妈很多次,会不会恨爸爸这样对她,她总是用很温柔的口气说。

「不会,因为他带给了我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小天使。」

十多岁的我并不明白妈妈是用什麽样的心情在说这番话的,我只明白一件事。

我赵虞柔恨他。

从爸爸不再回家之後,妈妈变得比以前更加辛苦了,她当时是在南阳街的补习班当会计,那个年代考大学是落榜远大於上榜的,所以补习班的生意非常的好,而她几乎天天都要加班到很晚,唯一不变的就是每当我回到家一定会有一锅熬得很香的汤可以喝。

当我国三正准备要考高中的时候,有一天妈妈感冒了还发烧的非常严重,但她还是在早上五点起床熬汤而且还准备要去上班,我看到她这个样子,一时之间没办法遏止住我的怒气。

「为什麽你要这样啊!你不觉得我们家今天会这样,全都是他害的吗!」

「你为什麽要搞得自己这麽辛苦又这麽可怜啊!」

「快喝汤吧,喝完好上课。」妈妈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放到了餐桌上。

我一挥手便把汤碗给挥到了地上,碗碎了一地,汤也洒在了地上。

「你到底为什麽要这样做贱自己啊!」

那天是我有记忆以来妈妈第一次打我,她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之後便跪倒在了地上,看着妈妈的样子,我哭了,她也哭了,我们两个抱在了一起,我觉得妈妈那天就像是宣泄了压抑好几年的情绪似的。

多年之後每当我看到妈妈的小腿上那块被我打翻的汤给烫伤的痕迹,我都觉得自责不已。

当我在填大学志愿的时候,其实原本我的分数是可以上中山大学的,但我最後第一志愿填的不是中山大学,而是台北大学,当时我的朋友和老师都问我说为什麽不念中山,但我想要留在台北,留在妈妈的身旁。

在念大学的时候,同学约的联谊我从来没有去过,还有过几个学长想来跟我要MSN和手机号码,但我也从没理会过他们,如果恋爱学分也是大学的必修学分的话,那我想我大概这辈子都毕不了业。

我从没打算要谈恋爱,因为我知道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能相信。

「女儿啊,你什麽时候才要带个男朋友回来给我看看啊。」妈妈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还忙着削苹果。

「妈,你怎麽又在讲这个啊。」

「我是担心你啊。」

「有什麽好担心的,我们俩母女在一起就好啦。」

「虞柔⋯⋯妈妈不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你身边总要有个伴的。」

「妈,你讲这个会不会太早啦,你才五十呢。」

「妈妈是担心你,如果都没人喜欢怎麽办喔。」

「妈!我行情好得很呢,像上礼拜就还有别系的男生来跟我要电话呢。」

「是这样吗?」

「我才不是交不到,我只是不想交而已!」

妈妈听完之後,便把她削好的苹果递给了我,脸上依然是我从小到大每天都看着的温柔笑容。

记得我刚出社会的时候,因为有快半年找不到工作的关系,那段时间我都跟着妈妈去她任职的补习班打工;虽然大学已经比二十多年前好考太多了,大学的录取率也破了百分之百,但每位父母都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考个台、清、交,所以尽管出生率下降了不少,补习班的生意也还不至於太差就是。

我有时依照老师的答案改改考卷、有时坐在柜台当当接待,还有的时候需要帮老师们订便当、买饮料,工作内容还算是满轻松的,但妈妈的工作就不是这样轻松了,每天我们一起在早上十点到补习班去上班,而妈妈一进办公室几乎是要一直待到晚上九点下班了才会出来。

上班的时候,我常听到会有人敲妈妈办公室的房门,喊了赵主任之後就进去了,回想起来妈妈很少跟我提她工作的事,在那之前我除了知道妈妈是个会计之外,从来不知道妈妈的工作到底是什麽样的,我甚至连妈妈是主管都不知道。

而我也是在那时候才发现,原来妈妈上班的时候除了喝咖啡之外,几乎都没怎麽吃饭⋯⋯

有好几次我都提着便当拿进门上写着财务主任的办公室,但每当我们下班的时候,午餐和晚餐的两个便当和附的养乐多依然很完整的放在办公桌的一角,就跟我拿进去的时候一模一样。

「妈,你该不会上班的时候都不吃东西的吧。」在我跟妈妈一起上班两个星期後我在回家的公车上这样问她。

「太忙了,而且上班的时候我没有吃东西的习惯。」

「你这样不可以啊,你不是常常念我说三餐要正常吗!」

「女儿帮我拿便当我很开心,但在工作的时候我真的吃不下,你看我回家不都有在吃饭吗。」

听完妈妈这样说,我也就没再多说什麽了,我想她可能这麽多年了,身体也习惯了吧。

记得我第一次跟妈妈提说要去航空公司当客服的时候,妈妈还笑我说我的个性这麽恰,怎麽有办法去做服务业,其实当她这麽说的时候,我真的有担心一下,因为进航空业虽然是我的梦想,但像客服那种工作,总感觉都不会遇到什麽好事,毕竟会打电话到客服的人,怎麽可能会有没事的。

等到我完训上线之後,事实证明一切担心都是多虑的,不、不,或着该说是我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这麽的适合这份工作,我从来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这麽擅长帮助人,套句学长、学姊的话,我看起来就好像个「姐」一样,他们说的姐不是说我老,而是我的表现就像资深的学姐一样,一点都不像新人。

有个督导跟我说过,我很擅於聆听、归纳问题的速度很快,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在和客人沟通的时候很容易取得对方的信任。

妈妈听到我转述督导的话时,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还一边取笑我,一直到我拿了2015年第二季最佳服务人员的时候,妈妈她抱着我哭着对我说。

「你是我的骄傲。」

常常妈妈都会听我说说工作上的趣事,像是有的客人带小三出国,因为忘记电子机票是寄到老婆信箱,被老婆抓到还打电话来客诉,像是有的客人的猫明明就是夏季不能搭飞机的短鼻猫,还打来跟我们争说波斯猫的鼻子很长,还有那种明明就是买其他航空公司的机票,还打来问我们说他怎麽找不到他的报到柜台,是我们害他没搭到飞机的。

每天、每天我都分享好多好多事给她听,我们两个是母女却也也有着像是好姐妹般的感情,就连嘉仪第一次见到我妈的时候还对我们母女的感情这麽好大吃了一惊呢。

2015年的八月,台北的气温来到了37度,每天从公车站走到公司的短短一百公尺,都让我觉得整个人都快被那炙热的阳光给融化了,公司的同事们也都开始会在中午之後揪团要订饮料,而嘉仪还经常是里面都主揪,有个这样的主揪好友,真的让我落泪,先说好这可不是什麽感动落泪,而是我因为常常喝饮料,居然在一个月之内胖了两公斤!

不过天气一热似乎也让妈妈的食慾变的越来越差,平常就算她再晚下班也都会吃点东西,但不知道为什麽她越吃越少,有时晚上当我起来上厕所的时候还会发现妈妈正在厕所里呕吐,一开始我不以为意,因为妈妈也跟我说她应该是中暑了,但随着时间拉长,她开始经常的乾呕,有一次当我们两个在客厅说说笑笑的时候,她突然爬了起来到厕所去了,一进去就是半个小时。

我开始觉得不太对劲,开始要妈妈去看医生,但她说什麽也不肯去,到最後我没办法,特地请了假拉着妈妈去看医院,医生先是要我们别太担心,只是要妈妈先去做一些基本的检查。

但随着每次的报告出来,妈妈的检查开始越做越多,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到医院去报到,而我也开始去跟同事换班,把假都换到她固定要去医院的日子。

嘉仪有问过我说我不是都喜欢休周末,怎麽现在都改成要换星期三休,而我没有告诉她原因,只是跟她说偶尔休休平日也不赖。

2015年九月十六号的前一天,几个督导来到我的座位跟我说,我收到了三、四个客人的感谢函和礼物,而且还恭喜我又蝉联了2015第三季的最佳服务人员,当我回家跟妈妈说的时候,尽管她的样子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但她还是笑得好开心、好开心,而且抱的我好紧、好紧。

隔天当我们就像之前几个礼拜一样到医院去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们妈妈的检查报告出来了。

妈妈她得了胃癌,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了⋯⋯

因为长期的饮食不正常及生活压力过大,最终形成了癌细胞,而且因为发现的不够及时,妈妈在我身边的时间大概只剩下三个月了⋯⋯

当我知道妈妈得了癌症的时候,我真的很认真的想过要辞职,好能在家里多陪陪妈妈,我有跟比较好的两个督导谈过这件事,他们说尽量会让我的画休都过,让我能好好安排这段时间,如果我觉得有需要的时候他们会帮我申请照顾亲属假,但她们都劝我不要辞职,而妈妈则是最坚持反对我离职的人。

那段时间我的脑子变得很混乱,我有想过带妈妈再多去几间医院,我有想过要去网路上找偏方,我有想过要去庙里求神问卜;但对这些妈妈都摇了摇头,我哭了不知道多少次,而妈妈只说她只要我每天下班後能陪陪她就好了。

後来我在十一月的时候开始跟公司请了三个月的照顾亲属假,而同事们也开始知道我发生了什麽事情,他们都纷纷传讯息来关心我,其中就属嘉仪最用心了,她开始下班後三不五时突然跑到我们家楼下,还且双手还提了一堆我和我妈吃都吃不完的食物,而她和我妈也总是说说笑笑的,有一次当我回房间拿钥匙准备要送嘉仪下楼去搭公车的时候,我在房间里听到妈妈对嘉仪说。

「虞柔她很懂事也会照顾自己,但阿姨想拜托你以後能多陪陪她。」

「不用担心,阿姨。」

「谢谢你,如果可以的话,阿姨还想多拜托你一件事。」

「嗯?」

「帮她留意一下,有没有好的男孩子,我好希望她不要孤单一个人,能够真正的幸福。」

「我会的,只有连我都喜欢的不得了的男孩子,我才会介绍给虞柔的。」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十一月中的时候,我带着妈妈两个人第一次用员工票来了个旅行,我上网做了好多功课,虽然妈妈说只要跟我在一起,去哪里都好,但我知道她一直很想去东京铁塔看看,於是我们的日本之行我一直都是保密的,一直到我们去机场报到柜台准备要搭飞机到东京去的时候,她笑得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她会这麽喜欢东京,其实理由非常单纯,因为她最喜欢的日剧就是「东京爱情故事」,那个完治和莉香在这城市里的故事,我牵着妈妈的手穿梭在东京街头,我们去了涩谷、表参道、银座、浅草、东京车站和明治神宫。

在东京铁塔前我们请路人为我们拍了合照,照片里的她牵着我的手,而她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没见过的灿烂,当快门按下的那个瞬间她轻声的对我说了⋯⋯

「希望你一辈子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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