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碗仙紀事 — 銀瓶乍破水漿迸(十)

其实,洛子决最後那句话说得颇为小声扭捏的,与其说是讲给我听的,倒还不如说他又再迳自低喃。

然而我却是一字不漏地听清了。

初时闻言,我是不由愣住,等反应过来後更是难掩震惊,心跳飞快,一个激动就想冲回去问个明白,奈何人才刚转过来,眼前半开的帐门竟迅速被人用手阖紧,力道之用力,是怎麽扯也扯不开。

——洛子决又再搞什麽飞机?

我俩就这样隔着帐门僵持了老半天,眼瞧一脸无语的李哥又再催了,我是泄愤似地往门帐捶了几拳,捕捉到一声细微哀号後,这才心满意足地罢手启行。於前往目的地的路程中,我是一路寻思,结合洛子决近期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得出了一个大胆推论:大叔这家伙八成是害羞了。

因为难得说出如此言情调调的肉麻话,而羞得不肯让我回头找他。

因为说不出内心真正想说的话,所以只能用碎碎念的方式表现,而且因为怕我生气,那嘴里的话是逐渐讨好婉转了起来,不再是讽刺嘲弄,而是更多的鼓励与关心。

每当我提及蓝天穹的时候,这人就会开始不高兴,语气也会有些尖酸刻薄了起来,却又很爱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至於上一世莫名亲我的原因,其实只要细心一想,就会发现这人根本就是在吃醋嘛,而我竟然过了那麽久才恍然明白。

这也让我突然间想起和他睡一块那晚的情形,想来他也是喜欢抱我睡觉的,却又怕我拒绝,只好找一些冠冕堂皇的藉口说服,动作也十分小心谨慎,殊不知我也很喜欢……

事到如今,种种态度,再加上他现在这句我只在乎你,如果还察觉不出他的心思,我在月老身边的五百年也算是白混一场了。

总结来说,我想,洛子决这人大概就是……对我有了那麽点意思了。

也就是那神马传说中的……喜欢上我了,对吧?

如此神展开的揣测结果一萌发,连我自个儿都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一股灼热感是不由自主从胸口往上窜烧,正觉得害臊的同时,一种难以言拟的愉悦快乐亦是充盈於心头,让人忍不住唇角上扬,发自内心笑出声来。

我想,就连我自个儿,也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对他……

眼角余光瞅见李哥一副见鬼似地看我,惊觉自己的失态,我是立即摇摇头,正经起神色,屏除那些太过异样的念头,在心里默默念着洛子决曾说过的那句:人要有自知之明,自恋无耻啊……

是啊,如果我碗母儿不是他的徒弟,以我对他那麽差的态度来看,他大抵上也不可能会花心思帮我,甚至替我挨刀牺牲性命了。

而且,就算知道他喜欢的是女的,可他这一世到底是娶亲了,如果他真的喜欢我,又怎麽可能会娶别人……

想到这里,原先欣喜的心情逐渐转淡,心道纯粹是自己想太多的同时,我是有些懊悔,觉得自己方才根本问错了重点,我最该问的,根本就不是什麽他有没有搞基,而是他到底娶谁为妻、喜欢上谁这两点才对。

假如他真的喜欢别人,那方才那句话又是什麽意思?莫非又在耍人?

越想越觉得这扭扭捏捏的心思揣测颇为折腾人,我是连忙调整了会儿呼吸,双拳攥紧,告诉自己不可再这样患得患失,反正等到时候回来,我就一把拽住老王八把他抵上墙角,不给他逃跑的机会,死命逼问他就对了,毕竟我现在力气也算比他大,他应该也没办法挣脱……

不过,就算我真的有勇气开口问了,可他回答的却是真有其人,那我……又该怎麽办才好?

「哎,我说,阿碗你跟军师到底是怎麽了?瞧你一路以来跟川剧变脸似的,一下红一下白一下黑的,到最後还发起呆来,也不知究竟是被谁勾了魂,叫你也不应个声……」

一语回神,从脑补中抽离後,眼瞧李哥略有深意地看我,我是迅速敛起神色,装没事地问:「我方才走神了,有些对不住,不知现在情形如何?」

大概我这说话语气太过僵硬的关系,李哥闻言并未立即回答我问题,而是上下打量我半会儿,看了远方一眼後,这才开口说明了些重要事宜。

此时离早晨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若按照给周尉官的消息行事,太子会先派出千名菁英,以作敢死开路先锋,凭藉着地形优势偷袭,先埋伏於山头隐密侧面处,之後再藉着斜坡俯冲而下,使敌方一个不及反应,成功杀出条血路後,再让後头援军救援,抢了敌方粮草後便赶紧撤离回守城。

可这样的策略其实是具有极大的风险与漏洞的,毕竟一得到打粮草的消息,长国大军铁定是会立即回头救援的,就算以偷袭的方式成功用五万兵灭了护粮草的三万兵,可一场战事後总会有折兵,在兵力明显悬殊的情况下,试问要怎麽与後头的十万大军对战?

更不用提那洛子决所计画的,以一万兵打粮草,四万兵打大军这件事了,简直可以说是不可能。

不过,这几点疑惑在我仔细观察弟兄们的步阵後,是渐渐明朗开来,只能说打战这种事是真得倚靠天时地利人和,每一步都需要倚靠运气以及敢不敢打赌的勇气。由於未国领兵的赌定太子并不会出兵,所以这守粮草的三万兵几乎都是步兵,他们一时轻敌大意,再加上又安逸於藏居山谷处,在对当地地形不熟识的情况下,对於山头另一侧早已有军队埋伏之事自然是全然未知的,许多未国兵甚至还放心地阖眼睡下,所以当我军一万骑兵冲来时,很多人是连状况都还没搞清楚,眼方半睁,脖子即被锐利一刎,转瞬失了性命,连一句话也说不得。

眼看着军营粮草被突袭,几个警觉性高的长国兵是连忙攀上马匹,就算快死了也得拼命向前头大军传递消息,可惜这谷两翼处早有弓箭手守候着,所以这马还没能跑出谷,便被乱箭射得仰蹄翻覆。而从马上摔下的兵纵使意志力再坚强,可身子到底不是铁打的,一连中了好几发箭,连拖带爬地往前攀行,似想叫喊出声,可最终仍旧是再无任何力气,断了气息,死不瞑目。

当然,倘若周尉官没被发现已然投靠敌方,且咱们仍以原计划行事的话,我想这未国三万粮草兵铁定是有机会遁逃的,也代表着我这小命绝对会不保,死得比他们还要莫名其妙……

「……阿碗,听前面的人说,咱们方才的兵不过才损了三成尔尔,以一万打三万,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是很不错了!」

此时我与李哥正於山坡处观察下头战况,眼瞧下头那一万先遣部队杀得激烈又漂亮,四周其他几位弟兄早已握紧手中刀枪,腥红着眼,跃跃欲试,整体散发出的嗜血氛围诱得下身坐骑连连嘶鸣,双蹄躁动不定,只等着元帅一声命令,来展开第二波攻势。

我们跟着的吴上尉人正位於部队最前的太子身侧,只见太子也不知跟他低声吩咐了什麽,吴上尉转过头来後,就是招招手,示意要我凑过去。

从未正式搭过话的太子瞄了我一眼便道:「你去告诉赵伍长,下头的人可以准备往谷里头撤了,务必让他们在半个时辰内布好阵。」

虽不明白太子为何会特地要我传令,我仍是点头应诺,快马加鞭地冲俯下山坡,只见沿途屍首无数,长国军已是死了一大半,仅剩零星苟延残喘,许多我军将领已在整兵收队,清点着人数,就等着下一波的大军到来。而当我人到赵伍长身边时,赵伍长身上已是挨了好几道血口子,手里也不知为何是抓了好几件长国盔甲。整个人看着虽挺狼狈的,可那眼神中却是有种藏不住的兴奋激昂,显然对这一役的结果还算满意。

对於派我通报这点,赵伍长是有些意外的,可他也没多说什麽,扔了件盔甲给我後,就是冲着大夥吼喊:「赶紧速速换衣!站稳脚步布阵!别以为杀了这几些人就很了不起了!後头的长国小王八蛋才是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看咱们把他们通通打回去西北!谅他们不敢再犯我大未一步!」

眼瞧其他人都换上了长国盔甲,我也只能跟着披上,没过多久,天空已是渐渐反白,晨雾拢起,开始弥漫於整座山谷,一片雾茫茫的,叫人根本看不清前头的状况,我是只觉得疑惑,照理来说,趁着这晨雾咱们就算要再攻,应当是赶紧撤退才是,为何还要让我们在这谷里等着?且还穿着长国的盔甲……

放眼再看看四周,咱们除了穿上了长国盔甲之外,还十分怪异地立了长国的大旗,彷佛是故意要让人误以为我们是长国兵,且死的都是未国的军……

一瞬间突然明白了洛子决的计谋,只瞧远方一片雾霾中,有个领头的正骑马踏步奔来,看那头盔样式,赫然就是先锋将领阶级的,後头还跟着一票大军。那个领头一见我们装束,速度便是渐渐趋缓了下来,彷佛这代表着个信号似的,赵伍长见状是右手轻轻一挥,几个身穿长国盔甲的未国兵就这样簇拥着个骑着黑马的军官,往那个领头的方向迈进。事实上,骑着黑马的军官是真的长国兵,只是舌头已被割去,仅能发出呐呐地咕噜声,两脚被抽了脚筋,双手乍看正操控着马匹,实际上则是被绑在了牵绳,真正在控制他的是两旁的未国兵。那个长国领头大概真以为大家都无事,一见熟识的人来迎接,纵马的速度又快了一些,是迟迟直到离我们一尺远时才察觉出不对劲。

然而却已是为时已晚,整个十万大军都已进入谷中,成了瓮中捉鳖。

在他瞪大眼睛的瞬间,山谷右侧已是先後传来两股尖锐无比的破空之声,又狠又准,几乎是一刹那之间的连续动作。第一箭,先是射穿他身下坐骑的眼睛,顺着马匹因惊慌而翻倒,长国领头的头盔掉落,这破绽一大出,第二箭,便是直直往他脑袋飞穿而过。

黄沙飞滚,人马落地,随着赵伍长大刀俐落再往马头一砍,腥红一刹那喷溅,顷刻间便双双没了呼吸,再也不动。

这一眨眼的情势变动让人难以反应过来,众人尚静默时,早晨特有的迷蒙白雾是逐渐消散,旭日从东边升起,照亮了山谷右侧正蓄势待发良久的人们,而其中站在最前头那抬弓搭箭的,不是堂堂未国太子还会是谁?

不过,相对於如此华丽登场的未国太子顾桓,我眼里所看见的,却是在他一旁迅速收势退後的那抹大红艳色。

紧接着,山谷两翼弓箭手是万箭齐发,赵伍长指挥着要我们这些人赶紧边脱衣服边退回谷中,一者为免我军误伤同胞,二者能引长国军更深入谷中。等两翼人马俯冲而下时,再跟着一起转退为进,往前头奋力嘶吼杀出。

虽说这伏兵之计确实有用,可毕竟敌方是整整十万大军,十万比四万,到底还是悬殊,比不得打粮草军时快速容易。两方士兵人马一撞,拚杀在一起,打得你死我活的,叫喊声此起彼落,场面是难以形容的混乱失控。跟着赵伍长往前冲出,我手持长刀,驾着马,眼见敌方一计长枪刺来,是迅速反射性地低下身,继而转为反手挥刀,用力捅进骨肉里,再快速拔出。一连砍倒了数个,感觉到有无数温热的鲜血喷抹在肌肤上,来不及抹尽,下一波绦红是又再度飞溅了起来。我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杀那麽多人,也从来没意识到,如今自己闪避攻击的速度可以如此之飞快。手起刀落间,我可以感觉得到身体正冒着汗、热血正在沸腾叫嚣。力气分明已濒临耗尽边缘,却在面对一次比一次更让人惧怕的威胁时,奇蹟似地又可源源不绝地并发而出。

可随着战事的持续,当杀人这般的行为变得麻木,不用再经过大脑,几乎是反射动作地夺了一个又一个人性命之後,我只觉得,我那双紧握兵器的手是越发地冰冷凉寒,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似的,这让我忽然有些恍惚了起来:莫非,像这样子一直杀人,就算是证明了我的实力,证明了我没比钕渚差吗……

我想,如果是钕渚,只怕她手上不用沾染一滴鲜血,凭藉着聪明才智,铁定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轻易地平息战争,或是把伤害减至最低吧。

我是永远都无法跟钕渚一样的。

「……敏敏?」

久违的称呼陡然跃入耳畔,熟悉的嗓音,叫人一时震慑,一个勒马迅速回头,对上的,自然是他难掩惊愕情绪的复杂目光。

在那当下,我只觉得,我与蓝天穹的再度相见,果真是名符其实地恍如隔世。

孽缘难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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