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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尽管破落,倒没有传闻中那般恐怖,吴氏洗尽铅华脂粉的面容再也掩不住岁月的痕迹,但姿态闲雅,恰似一枝雨中瘦梅,未有半分阶下囚的颓唐消沈。
吴氏见到舒采薇也不过从容一笑,「舒婕妤大驾光临,莫非是得知皇上已下旨处死我,特来送我一程?今日我落得如斯田地,归根究底是自己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想请婕妤解惑。」
「娘子⑩请问。」
秋日已至,阳光也带了点疏懒的感觉,令人莫名倦怠。陋室残破泛黄的窗纸半挂在窗棂上,被随风轻颤着,揭示着深宫女子身不由己、无所依靠的命运。
「婕妤七窍玲珑,难道竟不明白子嗣才是後宫女子唯一的依靠和出路?」
舒采薇唇角含着一缕淡淡的笑意,「娘子觉得我能在宓夫人眼皮下平安产子吗?即便生下帝裔,若是帝姬就罢了,若是个皇子,往後的日子也必定是步步惊心。何况,我这一胎原来就注定生不来的——我初入宫时,宓夫人便赐了息肌丸给我,那药会令女子断经绝孕,就算侥幸怀上了,诞下的也只是死胎。」
吴氏紧揪住舒采薇的衣襟,把她压到墙边,墙上久未清理的灰尘一下子被震了下来,呛得她开始咳嗽起来。
「果然是孙府调教出来的人,一个二个都是心狠手辣之辈!」
舒采薇反诘道:「放眼後宫,谁不是如此?难道娘子就不是满手血腥?」
吴氏脸上浮起一个苍凉的笑容,「对啊,我手上染的血,一定比你多……可是,我不会像你们这般能对自己的孩子下得这等狠心辣手!」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一般,恨得几乎咬碎了银牙,「不过论到心狠手辣,你我加起来也不及孙芸洛那贱人万一。当年她与都南阳王是世人交口称誉的神仙眷侣,可是丈夫新亡,她就急不及待琵琶别抱,为了入宫,连南阳王的骨肉也打掉了!」
舒采薇被她的话惊出一身冷汗。
宓夫人再嫁到底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民间尚且不敢公然议论,宫中更是讳莫如深。
「孙芸洛入宫时我已怀了七个月身孕,那时年轻气盛,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内心一时激愤便导致了早产。」
吴氏至今仍记得那是个仲夏之夜,无风无雨,异常燥热,夜空晴朗得令人发慌。
「孩子是倒胎位的,我害怕得很,只知道不断派人请皇上来,但整整一个晚上,皇上只顾与孙芸洛颠鸾倒凤,根本没有来过,而我的孩子最後还是保不住……那是个很漂亮的男婴,可是他一生下来,就没有了呼吸,他的生命短得来不及睁开眼睛看这世界一眼。那次生产对我身体损害太大,我再也不能成为一个母亲。」
吴氏慢慢放开舒采薇,怨恨的情绪逐渐被绝望取代,幽暗空洞的双眸映不出任何物事。
「皇上……他是真的爱着孙芸洛。我在他眼中原来就是可有可无,有孙芸洛在,就更是连土芥也不如。不过他以为孙芸洛真的爱他吗?」吴氏冷笑道:「若真的爱他,又怎会把他的赏赐弃之如敝屣?若真的爱他,又怎会冷待琅琊王?若真的爱他,又怎会在睡梦中喊着南阳王的名字?」
往事历历在目,上元节晚上,花灯若银河,烟花如星雨,甄帝与她们到城楼上与民同乐,只听甄帝对宓夫人说:「昨天晚上,朕听见你模模糊糊地喊了声『子奕』。」
甄帝的声音那样轻,像飘絮一般,落到底下一片繁华喧嚣中便被淹没,但到底还是有人听见。
宓夫人以团扇半遮面,美眸华光流彩,顾盼生姿,「皇上大概是睡糊涂了吧。」
「你从来没有唤过朕的名字。」
「妾身不敢越礼。」
「是不敢还是不愿呢……」
吴氏脑袋「嗡嗡」的响,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这些年来宓夫人翻手作云,覆手为雨,前朝、後宫有多少人把性命赔了进去,可一切一切,归根究底,不过是一段她无法掺合的爱恨情痴。那麽她算什麽?她到底算什麽?
「我何尝不知道皇上就是孙芸洛永远屹立不倒的那张王牌,无论她做什麽,皇上的心始终向着她,否则她的家族哪有现在的风光?可是你教我如何甘心?所以我跟她争、跟她斗,总胜过长夜漫漫,孤枕寂寥。」
电光火石间,零碎的记忆汹涌如潮,有那麽一瞬间,舒采薇把吴氏错看成宓夫人。
「来生?今生尚且不能完全掌握,还谈何来生?」初见时,宓夫人不知因何受到触动,露出哀伤的神情。
「桃之夭夭,如何不喜欢?」看到那幅桃花刺绣时,一丝惆怅在宓夫人眼底一闪而过。
「红尘之内,皆是可怜人罢了……」她退下时,宓夫人轻轻叹息。
偌大的後宫,谁真正得到过快乐?她们都是可怜的画皮鬼,以美丽的皮囊包裹住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出了陋室,迎面而来的冷风灌入领口,舒采薇不禁打了个寒颤。
芙蕖瞧见舒采薇的衣襟皱巴巴的,便伸手替她抚平,讶道:「婕妤跟吴氏动手了?可有受伤?」
「没事,她不过是一时激动扯了我一下。」舒采薇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沈下来,催促道:「待会多半是要下雨,我们赶快回去吧。」
尽管主仆二人已经加快脚步,但行到半路还是被淋成落汤鸡,幸好附近有个亭子能让她们歇脚避雨。拧了拧衣服上的雨水,发现又有一人往这边走来,踽踽细步,举止从容,风姿秀逸,如月下松柏,林上清风。
那人看到她们,脚下一顿,似乎打算回避,舒采薇却开口叫住了他:「雨路湿滑难行,孙常侍还是过来避一避吧。」
⑩娘子:女子的通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