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夜四時歌 — 殘春‧百日紅(其之八)

众人摸不着头脑之际,宓夫人姗姗上前,在他耳边低语:「昨晚你称病缺席宫宴,却在宴前和问月碰过头,那麽你又动了什麽手脚令那只瘟猫直往他身上扑?你恨他毁你前程,但当年之事他亦是无何奈何。何况这些年来他待你也不薄,而你竟欲置他於死地!」

「正是他的无何奈何,害得我好苦啊!」

「竖子⑨!」

宓夫人一怒之下掴了孙遥歌一耳光,精致的护甲套应声而断,划破他皎净无瑕的肌肤,伤口皮肉翻卷,痛得他「噝噝」直抽气。

一众宫人见状,惊慌失措地跑在地上,齐呼「夫人息怒」。

「嚣张跋扈,目无尊长,今日不痛加训诫惩治,恐怕将来会惹祸上身,累己累人。你就在外头跪两个时辰,好好反思己过。来人,把他带下去!」

孙遥歌闪身避过宫人的触碰,对宓夫人道:「我有脚,自己会走!」

外头已经下起雨来,豆大般的雨点砸在孙遥歌身上,既凉且痛,但没多久便觉得麻木。

宓夫人命人在檐下置了张贵妃椅亲自监罚,洁华轩的宫人惴惴不安地看着跪在雨中受罚的主子,不敢拂逆宓夫人开口替他求情,也不敢主动帮他撑伞,如同很多年前那个淫乱荒唐的晚上,他竭力呼救,却没有人敢触怒龙颜向他伸出援手。

雨愈下愈大,神思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春日午後,天空明净,梨花似雪,他爬到树上折下一枝皓洁的梨花,却不知怎样爬下去。

在他旁徨失措之际,树下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你别怕,放胆跳下来,我接住你。」

树下的少年目光暖如春阳,孙遥歌笑笑,没有半分犹豫,一跃而下——景物倏忽变换,那少年的身影被黑暗所吞没,他直直堕落在无底深渊中,将面临粉身碎骨的结局!

一双有力的手臂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他勉强睁开眼睛,努力看清那张被迷蒙雨幕遮掩的面容,但眼前的景象却愈来愈模糊……

「来者何人?竟敢在本宫面前如此放肆!」

那人抱起已经昏迷过去的孙遥歌,面无惧色,镇定道:「草民太平道阮昨非,人命攸关,请恕草民无礼之罪。」说罢,快步拾级而上,匆匆在宓夫人身边走过。

宓夫人美眸寒光如电,「阮先生好大的本事啊,竟令本宫和孙相都在阴沟里翻船。」

阮昨非脚下一顿,哂道:「善战者死於兵,善泳者溺於水,善略者卒於谋,以其所好反自为祸之理,古今皆然。夫人以为如何?」

「先生所言甚是。」宓夫人忿然拂袖而去。

孙遥歌虚弱地呻吟了声,悠悠转醒过来,怔怔看着阮昨非的脸出神,良久,失望似的轻喃道:「是你……」

阮昨非似乎洞悉他的所思所想,叹息道:「你以为是谁?」

孙遥歌垂下眼帘避开对方的目光,「放我下来吧。」说着便挣扎下地,踉踉跄跄往自己的寝室走去。

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衫还在滴着晶莹的水珠,水珠在地上静静晕开成一朵朵细碎的花。

阮昨非安静地跟他身後,见他弯身拾起宓夫人遗落的护甲套,梦呓般道:「我三哥一直戴住护甲套遮掩左手的旧伤,可自从有一回他不小心划伤我後,在我们独处时,他就很少戴了。」

「锦夭出生的时候,初为人父的三哥少不得冷落了我。我以为他不再喜欢我了,便三天两头发脾气,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他来看我,我故意用被子蒙住脑袋不跟他说话,他就直接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我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张口便咬住他一只手掌。他哭笑不得地捏了捏我的脸,喊我傻瓜。」

「他对我真的很好,但你知道吗?他对我的好,和宠一只小猫小狗没什麽区别。三哥曾经养过一只很漂亮的红鹦鹉,後来有一位贵客见了也很喜欢,三哥便把红鹦鹉送给他。对三哥而言,我和那只红鹦鹉都不过是他用来讨好权贵的一件工具,喜欢不是没有,但放弃也不会可惜。」他狠狠捏碎手中的护甲套,瘦弱的身躯不断发抖:「那天晚上,我知道他就在门外,可无论我怎样大声呼喊,他都没有来救我……」

阮昨非握住他的手腕,彷佛要把深陷记忆泥沼里不能自拔的他拉上来,「你没必要作茧自缚,忘记那些苦痛,离开这个地方吧。」

「我不想自欺欺人!」孙遥歌紧握拳头,用力挣开阮昨非的手,不敢与那双目光诚挚的眼睛的对视,「纵然离开这里又如何?那些耻辱还是会伴随我一生一世,既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也逃不过後世史家刀笔。以色侍君,是我此生无法抹去的污点。」

⑨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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