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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天渊池波光潋灩,清香扑鼻。
华林园天渊池之水引自玄武湖,池里遍植水华,长夏六月,灼灼芙蕖出绿波,楚楚净如拭,亭亭生妙香。
藕花深处,茂密莲叶间,有幽扬悦耳的笛声如流水般缓缓倾泻而出,如泣如诉,彷佛是一束清朗的月辉破云而出,与寂寞的夜色相互交融。舒采薇静立於岸上,听得入神,顷刻之间已忘了今夕何夕。
笛声渐消,莲叶微动,一叶孤舟划水而出。
舟上盛了数株新采的白莲,执桨的少年貌美无双,面如皎月,眼若明星,墨发如瀑,腰插竹笛,白衣翩然,宛如人间谪仙,遗世独立,不食人间烟火。
舒采薇怦然心动,骤然失神,不料脚下一滑险些掉入池里,撞见孙遥歌投过来的目光,立即面红耳赤,只盼夜色深沉,对方难以察觉。
「孙常侍……」她嗫嗫嚅嚅地开口。
「今夜皇上设宴兴华殿,想必是丝竹不断,觥筹交错,舒鹾人怎麽出来了?」孙遥歌笑意深长:「难道舒鹾人也和我一般身子不爽?」
「出来逛一逛,醒醒酒而已。」舒采薇幽幽道:「何况今夜光风霁月,如此良辰美景,错过岂不可惜?这太初宫总是阴云密布,黑雾迷空,难见明空朗月。」
「既然如此,为何要舍弃外头辽阔的天地,走入樊笼?」
扁舟近岸,舒采薇嗅到对方身上幽清出尘的淡香,宛若天香云外飘,不由有些恍惚。
「往事不堪回首,只叹世情薄,人情恶。」舒采薇美目波光流转,仿若琉璃珠子般晶莹,「纵然天地悠悠,亦不见得有妾身的一席之地。」
「世情薄,人情恶……你看得真透彻。」孙遥歌喃喃重复道,一抹讥讽的笑意在唇边显现,接着忽然低头笑骂道:「哎呀,甘遂你别闹!落水了我可不会捞你上来。」
舒采薇隐约看见一个圆圆滚滚的东西在他脚边转来转去,想必是那只他所养的胖猫儿,她好奇问道:「为什麽叫甘遂?我记得甘遂是一种药材。」
她心里倏忽一凛。
——甘遂,味苦,性寒,有毒。仿如人生。
「不错。」浮云掩月,夜幕悄然降下,那潇洒的身影仿若一个幽晦朦胧的梦境,连声音也是模糊不清的:「在北方,甘遂又叫猫儿眼。」
舒采薇静默片刻,终於鼓起勇气说:「孙常侍,请听妾身一言。」
「你说。」
「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孙常侍,你是个有抱负的人,今日所受种种,不过是让你他日雄飞九天的羽翼变得更坚硬丰满。」
孙遥歌沈默了一会,说道:「舒鹾人不宜孤身离席太久,还是早些回去吧。要知道这太初宫从来好戏不断,让人眼花撩乱,少一点精神也辨不明白。」他拾起一枝白莲隔水抛给舒采薇,重新释出笑容:「舒鹾人善自珍重。」
突如其来的告别仿若一帘幽梦被猛然惊醒,贪得一晌欢愉,醒时始知身是客,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惆怅和不舍。
不过,他最後那句耐人寻味的话明显有弦外之音,亦似乎隐含警告的意味——好戏?是什麽意思?舒采薇百思不得其解。
是夜,甄帝又再召幸舒采薇。
舒采薇有些心不在焉地对镜卸妆,甄帝从後伸手捧住她的下颌,她一怔,顺势侧首枕在他的手臂上,镜面反映着她含羞带笑的娇颜。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采薇当真是丽质天生。」
舒采薇嗔道:「说到丽质天生,妾身怎及得上宓夫人?何彼穠矣,唐棣之华。夫人之美,足令六宫粉黛无颜色。」
「棠梨、绦桃,各有千秋。采薇何必自弃?你进宫也有一段时日了,朕便晋封你为美人吧。」
舒采薇跪下谢恩,甄帝拉住她的手往床榻走去。舒采薇甫坐下来便发现自己压住一物,是一把摺扇,隐有香气透出,柄下系一个方形象牙雕鹤垂流苏扇坠。
甄帝接了过去,道:「是遥歌之物,他今日还差人过来问,原来真是遗落在朕这儿。」
打开摺扇,淡香袭来,只见桃花鲜艳夺目,栩栩如生,扇上还有两行小楷——
「丙寅立春
兄问月赠弟遥歌」
甄帝轻摇几下摺扇,舒采薇问道:「扇风拂面生香,皇上可知孙常侍用的是哪种薰香?此香清雅得很,非一般俗物可比。」
「这是百濯香。」
「宓夫人也有用百濯香,怎麽嗅起来就不一样?」
「百濯香乃朝珍、丽居、洛珍、洁华四香的合称,香气沾衣,历年弥盛,百浣不歇,因而得名。遥歌用的是洁华香。百濯香的制法失传已久,也只有芸洛有那样的心思和耐性令四香重现人间。」甄帝合上扇,向舒采薇鼻尖上戳了一指头:「你若喜欢,朕让芸洛赠予你如何?」
舒采薇纤指轻轻划过甄帝的下巴,水眸含情,娇嗔道:「难道皇上只喜欢百濯香的味道?」
甄帝随手把摺扇抛到一旁,覆上舒采薇的娇躯,埋首在她颈窝汲取她身上醉人的香气,灼热的呼吸彷佛令她细嫩的肌肤燃烧起来。
「采薇身上的女儿香,朕自然喜欢。」
舒采薇默默配合逢迎,婉转承欢,那把扇子却使她如芒刺背,浑身不自在。
原来是他。
扇子隐然散发出来的洁华香令她神思恍惚起来,记忆重合,她终於知道那张纸笺的主人,原来是他。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出生显贵的他与她这个寒门孤女又有何区别?纵然是雄飞九天的猎鹰,也得折翼拔喙,雌伏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