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夜四時歌 — 殘春‧百日紅(其之四)

孙问月搁下茶杯,浅笑道:「听说你身体抱恙,就过来看看。」

孙遥歌把胖猫儿放到枱上,有意无意地看了外头一眼,讥讽道:「三哥真是消息灵通。不劳你挂心。以後少在我面前出现,说不定我可以不药而癒。」见孙问月目光一沉,他别过面去:「而且,一个外臣隔三差五出入深宫禁苑,成何体统?三哥乃国之栋梁,若有好事之徒将你我与二张兄弟⑤相提并论,让你名声受损,那就真是遥歌的罪过。」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那些流言蜚语,我们又何必认真计较?」

「俗语云:『丞相肚里可撑船』,此话当真不假。」孙遥歌神色恹恹,「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不用再跟我转弯抹角,直话直说就是。」

「华林园百花争艳,你没必要掺和进去。」

吴淑妃与宓夫人积怨多年,不敢明目张胆对付宓夫人,便把怒气发泄在舒采薇身上。一入宫门深似海,善泳者尚且会溺毙,谁又救得了谁?忍一时之气,伺机连本带利讨回来就是。

「原来刚才三哥也在。」孙遥歌迎上兄长幽深的目光,语气轻挑:「但你也知道我性子,可容不得那些癫狗在我眼皮下撒野!何况,眼下我又何尝不是华林园百花中的一朵呢?」

孙问月缓缓站起来,似乎也懒得多费唇舌:「那你好自为之。」

「此话应该是我跟你说才是。」孙遥歌忿然截住孙问月的去路:「孙问月,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姑且待之。终有一日,蟒枭⑥为猫,你为鼠,必遭扼喉以报!」

胖猫儿不知何时已走到孙问月面前,绿色的眼珠子充满敌意和戒备,彷佛随时也会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咽喉。

「多行不义必自毙?」孙问月不惊不怒,反而笑道:「不知当年祁家是行了多少不义之举才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孙遥歌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孙问月伸手替他把一缕散落的鬓发拨到耳後,「祁氏因何覆灭,你我心知肚明。世间法则,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四字。纵使有神明在上,但天下芸芸众生,祂能保佑得了谁?所谓因果,所谓报应,不过是败者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

「别碰我!」

孙遥歌用力拨开他的手,踉跄後退,得扶住枱沿才能站稳身子。

孙问月有些失神地看着那只被抛开的手,然後不发一言转身离开,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孙遥歌的怒火依然不能平息,一古脑儿把桌上所有东西扫落地上泄忿。胖猫儿明显被吓着,身影一闪就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

外间的内侍试探地唤了声「孙常侍」,孙遥歌厉声喊道:「滚——」如同负伤的野兽。

孙问月听见里头的动静,脚下稍微一顿,然後加快步伐离开,未曾回望一眼。

行至华林园宫门,正欲坐上在此守候他的步辇,只见有另一乘步辇正朝这边走来,看清辇上的人是琅琊王,孙问月屈身行礼,不卑不亢道:「下官见过王爷。」

裴永阳下了步辇,伸手虚扶一下,「孙相刚才可是去过东阁?」

「是。」

裴永阳嘴角微微一弯,带点冷诮:「孙相忘性真大,好了伤疤就忘了痛。」然後轻声以只有他俩才能听清的声音道:「莫非,你是嫌当日遥歌那一刀插得不够深?」

「下官愚昧,不知王爷所指为何?」

孙问月不意外裴永阳会知道孙遥歌曾出手行刺他,亦不怕对方能抓住什麽把柄。如果裴永阳真的有证据在手,难道还会掖藏着?肯定会以之要胁。既然如此,他就乾脆静观其变,看看对方能玩出什麽花样。

「真的假不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些事情藏得再好,也总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要顺藤摸瓜,其实亦非难事。」

「王爷的话,下官真是愈听愈糊涂。」

裴永阳坐上步辇,说道:「孙相公务繁忙,本王就不耽误你了。」

「下官恭送王爷。」

走了一段路,裴永阳的心腹侍从绿耳忿忿不平道:「王爷,孙相也太不像话了吧?後宫重地,他倒当成是丞相府自出自入。」

「他得到父皇恩准,再不像话也像话了,岂容旁人多言?」裴永阳望向东阁的方向,徐徐道:「何况,断袖分桃亦不见得有多像话。可惜了遥歌。」忽见前方郁郁葱葱的小径转出一个黄衣人,打扮并不似寻常的太监或侍卫,不由奇道:「那是谁?」

绿耳扬声叫住那人:「喂!那边的人,还不过来见过琅琊王!」

那人上前拜见,徐徐道:「草民太平道阮昨非,不知王爷到来,请王爷恕罪。」

眼前此人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玉冠束发,面如敷粉,丰神淡雅,有几分人间谪仙的味道。

太平道起源於前朝末年,其时天灾人祸不断,民不聊生,太平道创始人深入民间,以符水治病传教,病者颇癒,遂民心向之。诳诱十余年间,徒众数十万,其教徒甚至不惜弃卖财产,流移奔赴。太平道率众起义时,八方响应,声势浩大,但义军配合失当,缺乏良兵才将,终被各方诸侯镇压,事败後势力瓦解,渐渐消声匿迹。

没想到近年太平道竟死灰复燃,在阮昨非带领下於江东一带传道,甚至连甄帝亦慕名召请阮昨非入宫说教。

「不必多礼。」裴永阳端坐在步辇上仔细审视对方:「素闻阮先生助国作福,医护百姓,乃南华老仙转生,今日得见,果真是道风仙骨,超凡脱俗。」

「谢王爷称赞,草民愧不敢当,试问米粒之珠岂敢与耀日争辉?」

虽知阮昨非不过是溜须拍马,但裴永阳闻言亦不禁心花怒放,莞尔道:「你可真会说话。是出来散心吗?」

「是,草民见今日天色不错,於是出来逛一逛,也去了洁华轩一赵,不过听说孙常侍身体抱恙,草民就不敢打扰。」

「你去打扰亦无妨。他是病在心里,如果有个人跟他说话解解闷,倒是件好事。本王今趟进宫,多多少少是为了探望遥歌,要不你也跟着一起吧?」

阮昨非婉拒道:「王爷与孙常侍乃是管鲍之交,草民一个外人,实在不便打扰两位叙旧。不过草民有一份薄礼,不知可否请王爷替草民交给孙常侍?」

⑤二张兄弟:指唐代武则天的宠臣张易之、张昌宗。

⑥蟒枭:取材自唐代武则天的事迹。传说武则天愤於唐高宗探望失宠的王皇后和萧淑妃,故命人将她们各杖一百,然後砍掉手脚,塞进酒瓮,使她们哀号而死。萧淑妃死前怒骂:「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後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杀害二人後,武则天命王氏改姓「蟒」,萧氏改姓「枭」,并把她们的族人流放到岭南。直到中宗即位以後,才恢复她们的本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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