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夜四時歌 — 殘春‧百日紅(其之一)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纯真易逝,红颜易老,但痛苦,也不过百日长。

时间是最无情的刽子手,亦是最有效的良药——再浓的苦,终会被它冲淡;再深的伤,终会被它治癒。

世间种种,在时间面前,不外如是。

…。…。…。…。…。…。…。…。…。…。…。…。

梨花落尽,残瓣遍地,天地俱寂,渺渺幽香宛若叹息。

短短数日,梨花开了又谢,花期如斯短暂,宛如一个女子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来不及细赏,就已经零落成泥碾作尘,徒留一地心碎和寂寞待人收拾。

舒采薇低首凝眉,并无留心镜中佳人浑身雅艳,头挽高髻,额贴蝶形花钿,耳坠金环,靓妆眉沁绿,美眸明亮若秋水,鼻如琼瑶,唇似樱桃,姿容媲美西子。但再华丽的妆容,也掩不住岁月遗留下来的沧桑与憔悴。

一线阳光伴随着木门嘶哑的轻吟探进阴暗的陋室,但转眼就被重新关在门外。

身穿宝蓝色锦袍的男子如同噬光凝聚成形的暗魅,半边黄金面具从额头盖至鼻翼,遮掩了左边脸的小半部分,但仍可觑见其露出的部分美如冠玉,绝代风华,尖瘦的瓜子脸上嵌有一双慑人心魄的桃花眼,眸底深沉若海。左手尾指与无名指戴上象牙錾花护甲套,衬得他修长白晢的手格外好看。

「孙相。」舒采薇徐徐迎上去,放下拨浪鼓替自己和来客各斟了一杯清水,坐下来端起杯子,以水代酒先敬对方一杯,道:「这些日子我总是反反复复梦见从前,对镜梳妆的时候,不知为什麽竟有些认不出自己。」

「舒婕妤①,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孙问月大方坐到她对面举杯对饮,「要知道沧海桑田,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皆留不住。然而痛苦也不过百日长,熬过去,再回头看看,其实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我忘不了小弟恐怖的死状,还有母亲在雪地里苍白容颜,不论再过多少时日,我心底里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始终没有癒合过。」她目光迷离,竟似有几分醉意:「还请孙相不要恨我忘恩负义,我只是厌倦了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

酒不醉人人自醉。

一切唯心所造,若执意求醉,喝什麽都一样。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只是惊讶你会放不开而已。」孙问月轻轻握住那两根戴住护甲套的手指,「明明荣华富贵垂手可得。」

「荣华富贵?」舒采薇声音微弱如风中残烛:「若一生飘零无依,我要荣华富贵又有何用?不过是一缕身披华裳的孤魂罢了。金银珠宝,到底换不回往日的喜乐无忧。」

她把满满的一杯清水洒在地上,彷佛在祭悼过去的自己。

打从她眼睁睁看着小弟死在狂马乱蹄之下开始,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已被残酷的现实杀死!

那可怕的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小弟倒在血泊里,脸被踏得血肉模糊,一只眼珠子掉了出来,手脚奇怪地扭曲着,好像所有骨头都断了,可是身体仍在微微抽搐。

天空无限开阔,她呆若木鸡地站在满目狼藉的大街上,蓦地惊觉自己是那般的渺小,一个鲜活的生命倏忽在自己面前消失,她甚至来不及做点什麽去挽留。

有人紧抱住她,用手掩住她的眼睛,但那一线血红穿过对方指间的细缝直刺进她眼底,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令她痛得双眼欲盲。

她使尽浑身解数拼命挣开那人的怀抱,把那几个害死她小弟的纨絝子弟的模样一个不漏地记入心中。然而到头来,他们任何一个,都得不到该有的惩罚。

人有贵贱之分,在权贵面前,市井百姓从来渺小如蝼蚁,她小弟只能得不明不白。

原是绣娘的娘亲伤心欲绝,哭瞎了眼睛,不能再做针线活儿。然而她们一对孤儿寡妇再悲伤,生活还是得过,她一边照顾娘亲,一边打零工养家,贫穷与辛劳非但没能磨灭她半分光彩,反让她添了一份淡然。

她是朵长在墙角的美丽花儿,那麽顽强,那麽坚韧,哪怕没有得到悉心的照料,只要有一条隙缝,一丝阳光,一滴水露,就能在风雨中茁壮成长,娉婷玉立於红尘世俗。

…。…。…。…。…。…。…。…。…。…。…。…。

时光不经意的一个回眸,乌飞兔走,岁月如歌。

青楼老鸨突然来访,开门见山对她娘亲说:「舒大娘,客套的话我就不说了。我看上采薇这娃儿,你把她卖给我吧,我可以给你开个好价钱。」丹凤眼微弯,加深了眼角沧桑的痕迹,视线落在舒采薇精致绝伦的脸庞上,不知是嘲是劝:「既然本来就是泥沙里的蝼蚁,那再脏一点,又有什麽所谓?」

对於女子来说,这无疑是赤裸裸的侮辱,娘亲勃然大怒,拖住孱弱的病躯赶走老鸨。

舒采薇彷佛在大冷天被人泼了一身水,冻得全身血液也凝结成冰。

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意身沾泥污,面染风尘?只是世途险恶,人情凉簿,生活艰难,玉洁冰清不过是痴人说梦。

舒采薇在家门前站了许久许久,剪刀似的风彷佛能把她单薄的身影剪碎,一个高大影子蓦地笼罩住她,她抬起头,下意识退後一步,对来者强颜欢笑道:「刘、刘叔……对不起,今个月的房租还差一点……」察觉到对方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她忙不迭找藉口逃开:「我先进去拿钱给你。」

「别急!」刘叔用力捉住她的纤腕,眼里射出饥渴的光芒,「原来采薇也是个大姑娘了,如果你服侍得我舒服,欠下的租就免了吧。」

舒采薇挣不开他的狼爪,情急之下狠狠咬下去,他惨叫一声,终於放手。

「薇儿,发生什麽事?」

舒采薇一分神,便被刘叔一巴掌搧在地上,额头撞上门槛,温热的鲜血滑落,眼前顿时一片暗红。

「敬酒不吃吃罚酒!」刘叔见状不由有些胆怯,但仍恶狠狠地说:「那一点钱我就不计较了,你们有多少就给多少,然後收拾包袱滚蛋吧!」

那是冬季第一个雪夜,无星无月,乌云浓重,北风凛冽,她冷透了心——

有那麽多人目睹刘叔的所作所为,却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那些平日跟她有说有笑的邻里,没有一个肯在那个天寒地冻的晚上收留她们母女俩。她们找到一间破庙里落脚,像两头穷途末路的野兽在苟延残喘。

破烂的门窗根本挡不住狂风的怒吼,娘亲枯瘦冰冷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道:「薇儿,你是个有骨气的女儿,娘亲为你感到骄傲。」安然合上眼,手无声垂下,瑟瑟发抖的身躯也随呼吸渐渐静止。

骨气?

再次目睹亲人在自己眼前死去,舒采薇悲从中来,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滑落,凝结成冰,撕心裂肺的哭声被风雪掩盖。

骨气值几两?可以给人三餐温饱吗?娘亲死了,但她连一口薄棺也买不起!

生,她所欲;义,她所欲。然而二者不可兼得。廉者饿死不受嗟来食,志士渴死不饮盗泉水。她亦不畏惧死亡,但人世龌龊,恃强凌弱的,袖手旁观的,落井下石的,趁火打劫的……世人逼她至此,为何偏要她一介女流之辈舍生取义?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舒采薇抱住母亲的屍体,像疯子般奔了出去。

雪花落满山河,但又有谁知道,藏在这片纯洁的底下的一切是那般肮脏?

那个青楼老鸨说得对,既然本来就是泥沙里的蝼蚁,那再脏一点,又有什麽所谓?

生有所欲,有所求,就得先放弃原来所拥有的东西去交换。

脚下一滑,她摔了一跤,迎面而来是一辆在赶路的马车,她本能地把娘亲紧抱在怀里,幸亏那驾车的反应敏捷,及时勒住受惊的马匹。

白净如玉的手掀开车帘,探出半张艳若夭桃的脸,另外半张隐藏在面具下,眼眸闪过一丝异采。

「更深夜静,不知小姑娘急着到哪儿去?」

舒采薇挺直腰骨,直勾勾地望着那人,不徐不疾道:「投奔青楼,卖身葬母。」

那人没有骂她恬不知耻,反而莞尔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纵然你有沉鱼落雁之容,又能在那种地方待多久?你今日跟我走,我保你三餐温饱,他日甚至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当然,也有可能一败涂地,失去所有。」

舒采薇愣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只听他又浅笑道:「你不必感激我,我施恩予你只因此货可居,将来可以给我带来更大的回报。你,想不想赌一局?」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舒采薇已知道自己的人生走了歪路,但她义无反顾。

①婕妤:嫔妃称号。本文嫔妃品阶参照曹魏,皇后以下设有十二等级,依次序为:夫人、贵嫔、淑妃、淑媛、昭仪、昭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美人、良人、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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