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果然是为肖像画的事找你麻烦吧?我刚刚看到学妹来跟你哭诉了。」田甄一见到我回座,便迫不及待发话。
啜了口温热的绿茶,全身似乎都暖了起来,我深吁了口气,「你听过胡澐涓有什麽八卦吗?」
「哪一类的八卦?」
「像是对某些学生特别好,并且与他们特别亲近的八卦。」
我一说完,田甄马上大翻白眼:「这哪算什麽八卦?这种事早就众所皆知了好吗?」
「真的假的?」我惊愕。
「真的呀,那女人本来就对成绩好的学生特别偏心,不但会自掏腰包买参考书送他们,假日还会私自在学校替他们补习,不过听说仅限於她教过的学生。」
我又问:「那她私底下会对学生做出踰矩的举动吗?像是跟学生贴得很近,对他们勾肩搭背、搂搂抱抱之类的⋯⋯」
田甄露出嫌恶的表情,「这我没听说,但光是想像那种画面我就觉得快吐了。她现在也四十几岁了吧?听说她到现在都还没结婚,如果她真的做出老牛吃嫩草这种事,那也太恶心了!」
「那些得到她特别关爱的学生,真的觉得开心吗?都是心甘情愿接受她所谓的『好意』吗?假若并非如此,又为什麽非要勉强自己?」我有些疑惑。
「当然不可能每个学生都会欢天喜地接受她的『关爱』,但是听说只要有人拒绝她,就会被她挟怨报复,所以那些人才不敢反抗,她也才得以嚣张到现在呀!」田甄口沫横飞地说到这里,目露疑惑之色,「不过你为什麽要问这个?难道你打算向她复仇?」
「没有啦。」
「没有就好,不过我知道你一定非常不爽,要不要这礼拜再一起去看电影消消气?那间二轮电影院又上新片喽,最新那部片我上周已经去看过了,非常催泪,保证你会哭得稀哩哗啦,我可以陪你再看一次。」
我停顿了一会儿,摇头婉拒,「这礼拜我有事,下次再说吧。」
连日熬夜观看影片,加上这天淋了雨,免疫力降低的我不慎着凉,隔天感冒徵状就发作了。
但我还是再度前往二忠班找人。
「古邵远,昨天很对不起。」跟古邵远面对面站在穿堂时,我郑重地开口,「我仔细想过了,你之所以没有拒绝胡澐涓,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昨天被胡澐涓羞辱,一时太过生气,才会没多加考虑你的心情就说出那种话。而且,也许就因为你跟她认识的时间比谁都久,才更无法反抗她,当我想到这点,就能够明白你的立场了。」
说到这里,我连咳了好几声,幸好戴着口罩,不然实在很失礼。
古邵远看着我,脸上一贯没什麽表情。
「我听说胡澐涓假日会叫一些学生来学校读书,所以我上周六才会在学校见到你吧。假如你并非自愿参加她的假日辅导,有没有办法用其他藉口推拒呢?」
见他挑眉,我继续往下说:「我在想,也许我和你可以一起编个理由骗她,像是今後假日我和你约好一起念书,你觉得怎麽样?」
古邵远神态漠然:「你想报复她?」
「我没必要去报复她,我已经让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了,所以要是告诉她是我请你教我功课,她应该也不太敢明着阻止,当然前提是你得愿意跟她提起这件事,如果你愿意,那就好办了。」
他不发一语,只是盯着我看。
「另外我要补充,我不是因为同情你才这麽做,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继续被这样不尊重地对待。我是真的想帮你,看在我感冒声音沙哑成这样,还是特地跑来向你道歉的诚意上,相信我一次吧。」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怕他因为看不清我脸上的表情,我只能尽量用双眼传达出恳切的心意。
他淡淡地睐了我一眼,「你也别再说话了,嗓子有够难听。」
「呵呵。」我笑了起来,「如果你同意,那我们就试试看吧,直到她不再缠着你为止。不过这周六我有事,所以就从下礼拜开始吧,若这礼拜她再叫你来学校,你就乾脆装病跟她请假好了。」
古邵远从头到尾没说要答应,却也没拒绝,因此我相信他应该是被我说动了。
到了周六,我骗家人和同学有约,独自搭公车到市区的眼科诊所。
经过检查,医生宣布我的眼睛并无任何异状,并好奇地问:「你的眼睛看起来很健康,没有发炎也没红肿,如果你自己也没感觉到任何不适,你为什麽会突然想要来看医生呢?」
「我没有办法掉眼泪。」此话一出,我有些尴尬,挠了挠脸,「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发现自己无法自行落泪,必须藉由别人的眼泪才可以,所以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藉由别人的眼泪?这是什麽意思?」医生不解。
我试着为他解释,「当我觉得难过或感动,很想要哭泣的时候,眼泪却怎麽样都掉不出来,可是这时候如果有人刚好在我的面前落泪,我的眼泪马上就会跟着掉出来。我不知道为什麽会这样,但这就是我现在的情况。」
医生一脸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如果你一个人独处,那麽无论你再难过,也没办法自行流下眼泪,是吗?」
我用力点头,「医生,你有碰过这种病例吗?」
医生莞尔,「没有,这种病例我还是第一次听见。那麽打呵欠或看电视的时候呢?假如你一个人看电视,电视剧里的角色在哭,这时候你也能跟着哭吗?」
这次我沮丧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实验过很多次了。不管观看多麽催泪的电影,顶多只能让我鼻头发酸,我明明觉得很难过,也很想哭,眼泪就是怎麽都分泌不出来,但说也奇怪,这时候只要身边有人对着我哭,我就能跟着一起哭。不过,因为想睡觉而打呵欠的时候,眼泪倒是都能很顺利地从眼角溢出。」
坐在我面前的医生定定地看着我,露出深思的表情。
「妹妹,你要不要去精神科看看呢?」
我一愣,「精神科?」
「嗯,听完你的叙述,我觉得问题应该不出在你的眼睛上,而是在精神。所以身为眼科医生的我并没办法替你诊治。」大概是见我神态紧绷了起来,医生微微一笑,「你别紧张,看精神科并不是什麽严重的事。现代人生活压力大,有一两项心理疾病很常见,像是课业压力过大,或是个性太过压抑,也很容易使内心生病,甚至反应在生理上。最近你有遇到让你备感压力的事吗?」
见我摇头,他接着道:「若不是压力所引起,那麽你可以想想上次一个人流泪是在什麽时候?那时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也许就是那次的事件,导致你再也无法正常掉眼泪。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已经严重影响到你的生活,建议还是尽早请教专业的精神科医师,会比较能得到有效的帮助。」
步出诊所,我茫然地呆站在街道上,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的诊断。
回到家後,我拿出纸笔,依照医生的建议,开始努力回想。
然而一个小时过去,纸上还是一片空白,因为我根本就想不起来。
若不是田甄问我,上一部让我掉泪的电影是什麽,让我突然心生疑惑,也许到现在我都还不会察觉这个问题。
明明看过那麽多部感人的电影与电视剧,我却没印象最近有为哪一部片而自然落泪,也不记得上次因为难过而哭泣是在什麽时候。
我只能想起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有天晚上我在一楼客厅看电视剧,尽管为剧情而深深动容,双眼依旧是乾的,然而过没几分钟,却在瞥见邻居小孩因为摔跤而泪流满面时,眼泪就不受控地落下。
第二件事是与田甄去二轮电影院看电影那次,电影情节明明令我悲伤万分,却没能让我掉泪,看到红着眼睛步出影厅的田甄时也没哭,而是等到在公车上看见哭泣的小女孩时,才冷不防地掉下泪来。
这让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之前在学校视听教室观看《萤火虫之墓》,我之所以会在影片结束之後才落泪,并不是因为反应迟钝,而是因为那个时候我看见了田甄脸上的泪水。
反覆思索,最後我终於得到一个最为可能的结论:不管我看了多麽令人感动的电影,或是心里觉得再悲伤、再痛苦,倘若不能在那个当下亲眼看见别人在我面前流泪,我就无法哭出来。
尽管如此,我却想不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究竟是什麽?
我到底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