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交易
他在房间内不安地踱步着。
天气炎热,他因此将那覆盖头上的可恨人造头发扔掷在一旁,露出他那坑坑疤疤布满红紫色癣斑的头皮,他焦躁地咬着自己的手指,想起了那一天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他还记得,因为从晨星身上落马,他撞击到身体,痛苦地躺在床上哀号着。
宰相第一个前来探望他的伤势,见到他那凄惨模样,竟在他面前直接下达命令处决那一匹马!
他惊吓挣扎坐起!
「不!不要!」他尖叫哭喊:「晨星是我的马!从他小时候他就跟我在一起!我不准你这样做!」
宰相转身冷冷地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这一次是运气好,这匹马今天会摔人,就难保不会有下一次,这匹马废了!不能再骑他!」
他含泪急切地说:「将他送给贵族,对!送给贵族呀!」
宰相皱眉说:「我王您作事之前都没有谨慎考虑,看来我必须加强您在政治学方面的训练。」
「?!」
「这话传出去了能听吗?将摔下国王并使国王受重伤的劣马送给贵族,摆明了国王心机甚重,不怀好意!」
「那送给民间!送给民间!」他兴奋说:「给人民不就没事了!」
「皇室的马怎麽可以流入民间?那会被人贻笑大方的!」
「不要说不就好了!」
「你忘了皇家的马匹身上接烙印着皇家标志吗?」
他绝望地瘫坐床上,忽然眼露凶光,不知哪里的力气,竟一骨碌奋力冲下床,紧抓住宰相的衣襟怒吼着:「晨星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马!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如果你敢杀他!我就杀了你!」
宰相从未见过温顺如绵羊的他竟会如此反抗,一时吓到,本能地将他推开!
法毕尔往後一倒,瞬间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宰相惊魂甫定,悄悄地一步步往前,轻轻呼唤着:「国王!国王您还好吗?」
他脸色苍白,紧闭双眼,四肢僵直,仍是一动也不动。
见事情不妙,宰相神色慌张立刻将他抱起,并命令来人先将国王抬至床上,再赶快呼叫御医前来医治!
法毕尔趁着众人将他放在床上松手的那一刻,奋力跳起,挣脱冲出众人重围!
在大家的惊愕中只见国王像水蛇般一溜烟钻了出去!
大家愣在当场,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宰相的怒吼声:「你们这些废物!还不赶快去找国王!」
众人才回过神来,正要冲出去时,宰相制止大家:「等一下,这样会引起骚动,等到深夜再搜寻,切记,不准透漏我们寻找的对象!」
宰相屏息,再次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一、个、字、都、不、准、透、露,否则我将唯那人是问!!」
法毕尔冲到御花园,躲在隐密花丛里,望着人群熙熙攘攘行走御花园,他刻意隐藏自己的声息,要静待静谧黑夜的来临,这一次他决定,他要逃离皇宫!
在等待黑夜的漫长时光里,他内心不停地反覆悲痛思索:
为什麽!?
为什麽!?
你们逼迫我做的每一件事,总是打着为我好的冠冕堂皇的旗帜来哄骗我!打发我!
他想起了自己的出身。
他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他自幼又身染重疾,父王因此对他深恶痛绝,从未亲过或抱过他!
父王终日沉迷在酒色里,国家大事全都是宰相一把抓。
会来看他的,只有宰相。会来教导他念书,会来关心他是否生病的,一直都是宰相。
他心底深处,像尊敬父亲一样地深深依赖着他。
可是当他逐渐长大,却发现自己如同被剪翅的雏鸟,根本不能妄想离巢展翅飞翔,只能像个魁儡般,待在一个用”我是为了你好”的藉口所编织的安乐巢穴。
终日酗酒美色终於击垮了父王的身体,宰相在父王去世後安排他登基,却以他身体不好,绝不能和国人见面以免被探出虚实理由,一直将他深锁宫内。
他几度想亲自执政,宰相总是说他身体如此孱弱,没有两个时辰就会倒了,他说法毕尔绝对没有办法想像,一个领导者一天要接见多少大臣和民众,要处理多少令人心力交瘁的国家大事,或是令人心烦透顶的琐碎杂事!
宰相总是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还无法承受这些重担,先由我为你一肩挑起,我会为你好好打下根基,日後你真的健康了,长大成熟了,我自然会将这一切都交给你,会让你成为称霸的西戎之主!」
这些话,他由真心相信到听到几乎窒息绝望。
哪一天他才能解脱,才能过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也许永远没有那一天了……
他好累……
晨星是他唯一的慰藉,他心情不好时就会骑着他在花园里兜一两圈,那一天是因为一只野兔突然冲出,晨星被吓到才会暴冲,这怎麽能怪牠呢?
但他知道宰相会不顾一切执行杀了晨星的命令,那他乾脆带着晨星逃亡,若失败的话,就和晨星一起死去算了……
他拖着疲累的身子,在黑暗中一路前行至马厩,却在途中惊觉御花园隐蔽角落处有人,一定是宰相派来的!
他内心愤恨地想着,你休想带我回去!於是他拿出防身的匕首,悄悄从後方接近,立刻架在那人的脖子上,接着他忽然喉头一甜,就不知道发生什麽事了……
隔天他醒来时,虽然搞不清楚对方是谁,但他无法忘记那一双陌生却温暖关怀的绿眼睛,为了怕对方知道他的身分,他逃离现场又被带回深宫。
在深宫内他不住地挂心着那一双眼睛。
是宫内仕女吗?
如果是宫内仕女,他要如何去查探身分呢?总不能一个个叫过来吧!一定会被宰相起疑的。
接着他听到了汉尼斯太子妃要医疗晨星的消息,他本来雀跃不已接着又泄气万分,他知道宰相不可能答应的。
出乎他意料之外宰相同意了。
他正纳闷宰相打着什麽如意算盘,宰相又前来要求他必须接见汉尼斯太子妃,他知道汉尼斯太子妃治好了晨星,而且宰相打算将晨星送给她带离拉兹,想到此他心就凉了半截,不知该感谢这个太子妃医好了晨星,还是痛恨她带走了他的晨星?
他绝望无奈,懒懒地坐在躺椅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动都不想动。
在宰相声声催促和逼迫下,他被动消极地由侍从扶持着,他准备接见从汉尼斯国来的皇太子妃了。
法毕尔从梦中惊醒!
又是梦,他浑身冷汗直流,他又梦见了和她见面的那一刻!
但那只是梦……
他的泪霎时滑落,泪珠上下起伏着地爬过他那坑坑巴巴的脸颊。
如今,我再也没有机会,再注视着你那深邃的双眸了……
那如同一壶潭绿的,又如同春天盎然的满眼绿意。
我的春天,
已然消逝……
今後伴随我的,
将是那无止无尽的严寒凄厉寒冬了……
****************************
婚礼结束後,克里斯多夫急急地和那女子赶回木屋。
一进屋,他紧关上门,大吼:「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不准你耍我!快说清楚!我对你的猴戏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你再不说!我就……」
「就如何?」
「我……!」他气得想一把抽出件来抵着她细嫩的颈子,但她毫无所惧,专注地注视着克里斯多夫,说:「你要我将一切真相告知你,可以,但我必须跟你交换一个条件。」
他皱眉瞪视着她。
她说:「请你承认我和你的这段婚姻,直到你带我离开这个国度为止。」
「什麽意思?」
「我希望你能尽快带着我离开斯瓦鲁帕国,只要一离开,我自然会和你分道扬镳,你就不用再担心我会纠缠着你了。」
「你要去哪里?」
「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要在我国这段时间内充当我的夫婿……」她话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绿眸女郎整个脸色阴沉了下来。
克里斯多夫疑惑地望着她竟毫无动作,似乎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敲门声越发急促有力,门板被敲打得几乎形成圆弧状。
受不了那急促恼人的噪音,克里斯多夫倏地站起前去开门。
他要打开门栓的那一刻迟疑了一下,转头奇怪绿眸女郎仍是毫无反应,他只见她脸色黯然,既不想起身却也似乎没有阻止他开门的意思,如同一尊惨白的石膏像兀自伫立在房间内,等候着无法拒绝的命运。
克里斯多夫心一横,用力拉开门栓,一个年轻男子气极败坏地欲一脚大步冲进门内,但当他看到是克里斯多夫时似乎愣住了,张着嘴傻傻地站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克里斯多夫在这呆滞僵硬的空气中感到不耐烦,开口问:「你是何人?请问何事?」
那男子才回过神来,嗫嚅地说:「很抱歉打扰您了,我是前来找罗珊娜的。」
「罗珊娜?!」克里斯多夫看着那男子急切的眼神望着坐在室内的绿眸女郎,他这才明白,原来这女人的名字叫罗珊娜。
「罗珊娜……」那男子语气中带着哽咽,轻轻地呼唤了一声。
绿眸女郎回头,克里斯多夫从未看过她这种表情。她双眼含泪,哀伤无奈又夹杂着气愤地看着那男子,大声地说:「我是珊曼雅˙艾林(SamaniaElieen),不是罗珊娜!」
克里斯多夫惊愕地听着她说出珊曼雅的全名。
那男子直直往她冲去,问到:「为什麽要改名?你明明是罗珊娜,是我的罗珊娜……」
她抬起头仰望着他,紧咬着嘴唇说:「你知道你在说什麽吗?」
他问:「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她噙着眼泪低声地说:「你为什麽要来……?」
「我能不来吗?!」他竟也双眼泛着泪光:「你真的决定了吗?」
她潸然泪下:「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让我离开这个国度,重新寻找一个新的人生吧!我没办法再这样……再这样活下去,活在这个充满罪恶感回忆的国度。」
男子忧伤地望着她,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些什麽,缓缓地转身离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罗珊娜无法遏抑地倚门痛哭,克里斯多夫走过去,扶着她轻轻掩上了门。
罗珊娜脸颊胀红,豆大泪珠夺眶而出,忽然又是一阵敲门声,她对着门外大吼:「我不是告诉你别再来了!」
敲门声忽然停顿,一个性急有力的声音大声迸出说:「罗珊娜,是我。」
罗珊娜整个脸色一变,惊惶失措地开始胡乱在房间里找巾布抹脸。
「那又是谁?」克里斯多夫莫名其妙地望着像无头苍蝇乱窜的她,只见她望着镜子胡乱抹了脸,又赶紧整理衣服,着急地看着克里斯多夫说:「我看起来还好吗?
看得出来我哭过吗?」
他端详一下说:「现在看起来还好。」
「好。」她吸吸鼻子,深呼吸,又拉了一下衣服,镇静地开了门,映入克里斯多夫眼帘的,是一个面色极为难看,身上则穿着跟罗珊娜类似的七彩鲜艳衣物。
罗珊娜笑盈盈地说:「布丽达(Breenda),怎麽来了?」
克里斯多夫注意到那女人偷探头望了一下在罗珊娜身後的他。
她冷冷地说:「恭喜你嫁给了一个如此体面的夫婿!」那彩衣少女带着一丝质问的语气问他:「你和罗珊娜是怎麽认识的?怎麽我从来没听罗珊娜说过?」
克里斯多夫不悦地望着那来势汹汹的少女。
罗珊娜赶紧说:「布丽达,你记得我们曾经巡回演出至汉尼斯那个国家吗?」
「有是有……可是,那不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吗?」那语气强硬的女子狐疑地看着罗珊娜。
罗珊娜说:「没错,就是那时候,我和他意外在街上相识,爱上了彼此,他一直和我有着约定,说时机到会来迎娶我,所以……」
望着罗珊娜慌乱的神色,克里斯多夫知道这出戏不能就这样停止,立刻说:「没错,我依约前来迎娶我的新娘,刚刚谢谢你们前来观礼。」
布丽达皱了一下眉,接着又问:「那为什麽要改名?」
「改名?」他说:「我的新娘就叫做珊曼雅,我才想请问你们,为什麽叫她罗珊娜?」
罗珊娜愣了一下,接着感激的眼神望着他说:「亲爱的,对不起,我才正要对你说明,团长一再要求我们出外要谨慎,我那时不方便用真名,但你依约前来,我也打算藉此改名为珊曼雅,因为我知道……」
她眼泛波光凝视着他:「那是你最爱的名字。」
克里斯多夫心里一阵刺痛,竟不知该说什麽。
他深呼吸,坚定地说:「对!而且我们即将离开斯瓦鲁帕,你们把握机会告别吧!」
「你要带她走?!」布丽达大叫:「你要带走我们的台柱,你知道将她带走要支付多少钱吗?」
克里斯多夫淡然地说:「我不觉得那是个问题。」
女子问罗珊娜:「罗珊娜你有跟团长商量了吗?他会答应吗?」
克里斯多夫说:「她不必事先跟他说。我既要带她走,我就会跟团长说清楚,我也会准备好该付的一切,不管是钱或其他什麽,罗…不,珊曼雅,带我去见团长吧。」
他抓住她的手臂,轻轻在她耳边说:「等我为你做完这一切,别忘了你曾答应我的,你也必须实现。」
罗珊娜咬着嘴唇凝视着他,低声却坚定地说了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