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
梦里那张幽灵的脸微笑着,伸手拍拍他的脸颊。
艾德温立刻睁开眼,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但他没有。
世界仍然和平,巴士依旧行进着。他缩在两张一组的皮面座椅中,身体向前座的背面靠去,想试着让呼吸和心跳平稳下来。
座椅皮面的味道。冷媒的味道。密闭公共空间的味道。
香水。行李。尘土。久未清洗的帆布。
陌生人齐聚一室的味道。
这时他突然整个清醒,立刻转头望向隔壁的座位,然後看向另一边的窗外,接着又是四周,还伸长了颈子望向一片零落的各色头顶,似乎还引起了走道另一边的德裔青年的狐疑目光。
没有,没有幽灵的身影。
他颓然坐回位置上,这才注意到那张纸片还捏在手里,吓了一跳。
显然他不小心就这样睡着了,幸好纸片没有掉。
「……」真是粗心啊。
啪地一声,他用手背打在额头上,用力将後脑杓砸在椅背,好像又吓到了那个德裔青年一次。
但他没有心思理会。他闭上眼。
梦中的那张脸如此清晰,清晰到他几乎能够回想起来。
那个叫做小黑的台湾少年。
他神秘的幽灵室友。
遗忘了一切的幽灵少年。
跟随着一张神秘纸片飘荡的幽灵,纸片像是用平滑的传单之类黏在纸板上,上面还不明不白写着可能是切‧格瓦拉的『CHE』和有错字的中文『招换』。
久等了,我们现在要去找你的哥哥了。
我们要去寻找你的连结和记忆。
你去了哪里?
管家艾德温伸手捞出水壶,大大地灌了几口,吞下多余的情绪,把纸片重新举到眼前。
纸板的那一面,『招换』。天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贴皮的那一片就是『CHE』。
不管怎麽想,艾德温都只能想到切‧格瓦拉,那样也的确很有可能就是从某张传单剪下来的,但天知道那和小黑又有什麽关系。
「……」
他眯起眼。因为在纸片的边缘,所以他之前并没有注意到,CHE的右边还有像是冒号的痕迹,直排的两个点,上下的间距很开。
也可能是另一个字母或符号的一小部份,但是再过去的地方就被裁掉了,就像纸片左侧的C也被削掉了一些。
也或许真的是冒号,只是字体让间距看来不自然。艾德温对这麽活泼的印刷字体没有特别研究,不过如果是冒号,那麽接在切‧格瓦拉的名字後面也很合理。
不过切‧格瓦拉和古巴革命与美国的问题,和小黑应该是完全没关系,和他们现在在追查的欧洲金融犯罪集团什麽的,应该也没关系。
全都是空想。
什麽新资讯都没得到。
他收起纸片,巴士遮光帘下的蓝眼显得有些灰败,连带着窗外的又一个陌生城市都看来如此失温。
只有他一人,握着那张神秘的纸片。
小黑不见了。
×
从乌克兰、聂斯特河沿岸、摩尔多瓦到罗马尼亚。
「以阿富汗为中心,进入中西欧的毒品大多走这条路线。」老札伊米说着,带着阿尔巴尼亚的後鼻音和温度,「过了这一带就是过了,然後才是我们这边自己来,看是运到布达佩斯还是布拉格。」
艾德温听着。管家听着。飞蛾扑火的英格兰小夥子竖起耳朵听着。
「在我的时代,路线可以用钱买通。源头利润高,争的人多。我不喜欢这玩意,所以只是赚点零头利润,不无小补。」老札伊米搓了搓额头,「现在这玩意就像蟑螂和犹太军火商一样到处繁殖,你花同样的钱可以买到的路线现在就像老男人在厕所低头看到的画面。年轻一辈要往深里挖;光凭祷告,葡萄是长不起来的。」
年轻的律师诺亚‧麦尔在一旁烦躁地踱着步,尽量不发出声响。
「维也纳对两个小夥子不够安全。要走这条路线,如果是一般人,一个老人会告诉你,往捷克去。」老札伊米有力地抬手往某个可能是捷克的方向一比,然後又立刻挥掉,「但是一张东方脸在捷克太好认。太好认了。我们不能这麽做。」
「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艾德温皱起眉头,「如果要藏在这条路线上,他们会往东南欧吗?」
札伊米瞟了他一眼。「现在不是季节。他们必须愈隐形愈好,所以才要跟着货物的路线走。老札伊米会说,如果不往布拉格去,东边往斯洛伐克,布拉提斯拉瓦够近。然後从那里,北边有波兰……」
×
「嘿。」那个德裔青年倾过身来,试着用德语腔浓厚的英语跟他搭话,「要到克拉科夫吗?」
艾德温摇摇头。「扎科帕内。」
「噢。」青年沉默了一下。然後他重整旗鼓,扬起一个友善的笑容,「这时休假早了点。上塔特拉山滑雪吗?」
「很遗憾,雪季还没开始。」艾德温浅浅一笑,然後就不说话了。
青年原本似乎想接着问他是哪里人,这时也尴尬地回到了位置上。
×
「札伊米退下来之後就待在卡伦山。」诺亚说,「他说他要过完他『一个老阿尔巴尼亚人该过的人生』。奥托照顾他。其他人也不会来这边惹麻烦。」
那位穿着软帽、背心与格子呢裤、卷着麻布衬衫袖口、有着灰白胡髯和红润脸颊的老人往两人的杯里又斟了酒,把酒瓶放回桌上,回去擦柜子。
诺亚揉了揉自己的眉间,「你在银行见过我爸,你大概知道他是做什麽的。我是律师。这样你就知道我们和札伊米怎麽认识的了。」
艾德温扯了扯嘴角,「显然是在宠物公园带着彼此的拉不拉多和可丽牧羊犬一拍即合,对吧。」
「对,差不多就是这样。」诺亚顺着他开玩笑,但他和艾德温一样笑不出来,「你听我说──」
「我在听啊。」
「你没有,你从来就没有。」诺亚一肘靠在木桌上,「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但你显然以为你知道──」
「我在听啊。」
「……」
两人对视着。
「你不会听我的,对不对?」诺亚败了,一如以往。他该死的很清楚。「这次是为了谁?那个瑟雷斯汀‧杜克蒂?」
他古怪地瞪着艾德温。艾德温清清淡淡地瞅着他,面上紧绷。
「我还在听。」他说。
诺亚骂了句脏话,拳头砸在木桌上发出声响。
奥托走了过来,谴责地拍了拍被诺亚砸过的地方。
「……抱歉。」
「原谅你。」
他摘下软帽,对诺亚一个俏皮行礼。然後他转身拿了两盒咖啡酒糖巧克力,放在桌上。
「看来满口的美酒现在无法留给你们美好的记忆。」他说,「至少,送你们一点带得走的纪念品。」
×
走道对面的德裔青年开始收拾行李了。
他回过身,对上艾德温的眼神,有些尴尬地点了个头。
艾德温摸到那盒咖啡酒糖巧克力,把它拿了出来,打开外盒,递到德裔青年面前。
「我怕选到你不喜欢的口味,所以还是你自己来吧。」艾德温微微一笑,用德语对他说。
青年眼睛一亮。
「谢了。」他用德语回答,拿了个巧克力,给了艾德温一个同时表达出松口气和会心的笑。
然後也没什麽能说了,两人都乾乾地微笑着,青年举起巧克力,又放下,这时突然瞄到艾德温手上还捏着的纸片。
「你也是巧克力狂热者,嗯?」青年用下巴指了指那张纸片,「Hachez。很好的巧克力。跟我同样故乡,不莱梅。」
艾德温望着他,又低头望向那张纸片。
「Hachez。」他喃喃覆诵了一遍。所以,不是CHE,而是HACHEZ,那个像冒号的是被裁掉的Z。
「我说错什麽了吗?」青年看他的表情不对,又紧张了。
「没有。」艾德温笑了出来,「当然没有。」
结果他自己在那边切‧格瓦拉了半天,答案竟然是巧克力。
小黑,我们解开一半的谜了。
现在就等你回来解开另一半。
艾德温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