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位在维也纳环城大道的舒伯特路,距离城市公园只有几步之遥。
这间酒店由四座十九世纪宫殿构成,石造的建筑通体雪白,繁复的雕饰充满文艺复兴、巴洛克与哥德式的复合风情,却又现代得不显厚重。大门两旁简单点缀植栽,门沿下成排的缀饰像似管风琴或水晶灯,上方色彩鲜明的旗帜昂然飘荡,和整个维也纳一样,典雅中简洁轻盈的欢欣明快。
酒店内的装潢充满了牛油巧克力的色泽,色调优雅热烈的壁画镶嵌在精雕的木框中,点缀着几何的灯饰与墙饰线条。大理石阶梯一边是阔气的石制扶手,另一旁深红色的饰柱一路直上,顶上是组合精妙的层叠设计,色彩和花样都不带重复的,看得小黑啧啧称奇。
「还满意吗?」艾德温不禁勾起微笑,背对着扶手,以免有人看到他在说话,「我们现在在的这地方,每年举办超过四百场活动,以顶级的服务闻名,屋顶露台可以俯瞰维也纳,还有采用当地食材的美味牛排馆。」
小黑注意到艾德温的心情很好。
「你来过这里吗?」他问艾德温。
这时有个漂亮的奥地利女孩经过,麦棕色的鬈发披在酒店制服肩上,美丽温润的高地脸蛋对艾德温微笑招呼。艾德温随口称赞了壁画几句,对方用明亮的笑容向他礼貌道谢,然後又继续前进了。
回过神来,小黑正一脸要笑不笑地盯着他。
「噢,抱歉,你刚刚问我什麽?」艾德温对他无辜地抬抬眉。
他当然没忘记,这只是个准备接续话题的习惯。
但小黑没接下话头,只是促狭地点了点那女孩的背影,略呈桃型的臀部包裹在窄裙下,可爱的小腿让人想起松软紮实的糕点香气。
「这地方的女生很可爱。」
艾德温瞥他一眼。「不好意思,你才几岁?」
「干嘛?别看我这样──」
话语到此顿住,看着小黑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艾德温突然从口袋中拿起那张『招换』小纸片挥了挥,转身踏下石阶。
「我认为,你会想看看後面的贝多芬广场。」他边走边说,语调悠扬而沉稳,将失忆的幽灵带回现实中,「我们不是德国人,不需要老是站在原地等,对吧?」
×
走出大门右转,林荫的尽头是城市花园的一角。
贝多芬广场则在酒店正後方,是个小巧的公园,1880年建造的纪念碑矗立在苍郁茂密的树影深处,纪念这位伟大的音乐家,他在1787年从波昂带着科隆大主教的推荐信,来到维也纳拜莫札特为师。
据说,当时忙於制作唐璜的莫札特拨出了时间,却得面对一个满头乱发的年轻人;他给了这个年轻人一段即兴演奏的机会,曲毕,莫札特对在场的宾客说:「看着吧,这个年轻人将名扬天下!」
事实是莫札特当时并不在维也纳,两人从未见面,不过1792年他又在海顿的推荐下再次造访了维也纳,让铜绿的九位天使围绕在铜绿的他身周,象徵他的九首交响曲。
白色的石阶,红色碎花,秋色黄叶中铜绿的音乐家。
「奥地利……是个什麽样的地方?」小黑突然问道。
艾德温想了一下。「很好的地方,充满文化气息,不过在怀念奥匈帝国的东欧人眼中,他们已经没落了。德国人认为奥地利人懒散,让德语区丢脸,不过他们似乎常把奥地利和瑞士口音搞混,我听过这样的抱怨。」
「那瑞士呢?」小黑接着问。
「街道一尘不染,人严谨又死板。不过,钟表倒是一流的。」艾德温笑了下,「自杀率也是。讲德语的瑞士人,连德国人都认为他们死板。要知道他们放松起来也能很放松,德国人是从不放松的,度假也一样。」
「苏黎世也是吗?」
察觉到小黑真正想问的是什麽,艾德温的脸色微微沉下。他的表情有些复杂,但没有拒绝的意味,只是漂流的心思和记忆很难组织成文句,他必须挣扎一下。
他能感觉到小黑很紧张。
绿色的贝多芬依然高高坐在那满天秋叶里思索着。
「苏黎世,是……」
『──一尘不染的小地方!』那口伦敦上流子弟腔调说,『不可污染的小小大城市!』
那个『不可污染』还特地加了重音,艾德温直到瑟雷斯汀得意地转过头来,才意识到那个字是伦敦腔的德语,而且还是硬套胡拼出来的。
既不错,也不对。
就像这个人一样。
就像他们似乎本该穿着大衣在细雪飘刮的人行道上如此品评,却是穿着三件式西装站在苏黎世中央车站的星期三农夫市集,只因为瑟雷斯汀想来看看。
看什麽呢?
艾德温不明白。
瑟雷斯汀总有突发的点子,如果他想到就一定得实行,除非艾德温能劝他打消念头。
但为什麽要这麽做呢?
那是瑟雷斯汀的天真浪漫,疯狂、带点狡黠,却又十分脆弱,近乎神经质。
那种不可玷污的纯粹,发自骨子里的纯粹,只能朝着单一目标前进的纯粹。
艾德温似乎也是近乎神经质地、发了疯似地在守护那样的纯净,他人生中唯一真正的纯净──
「──我……」
正想回答,艾德温突然僵在当场。
气流拂过叶间的飒飒沙响,世界之外的车声,浓绿的思绪的贝多芬,欢快进行式的高地维也纳。
但是,少了甚麽。
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荡,初秋的空气中他的血液突然结冻,半强迫地让自己转过身子,面对整个维也纳的空无。
「……小黑?」
×
「……小黑?」
「嗯?」
幽灵突然在他眼前出现,空虚的感觉消失了。
小黑看起来和艾德温一样困惑,但小黑困惑的是艾德温那惊愕的表情。
「怎麽了?」
艾德温什麽也没说,只是愣愣地瞪着他。
不明所以的小黑正想再开口问一次,只觉得有什麽东西拂过他的前额──不管是什麽,显然都不是件正常的事。
幽灵小黑抬起手一抹,半透明的鲜红血液沾满他半透明的幽灵手掌,湿濡的感觉不断从他的头顶遍布扩大,直到浸满了他的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