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迅速,在车声与喇叭的掩护下远离凯旋门,经过六条大街放射而出的大路口。
右手边,白身绿顶的圆环剧院掩映在浓密树影後方,从枝叶未茂的地方就能看见它娇羞的胴体,绿地与车阵相接处的路灯高矮相参。
「哎,继续看。」乔艾尔突然说。
副驾驶座的瑞克似乎觉得有趣,回头瞄了艾德温一眼。
艾德温当然知道乔艾尔那是说给小黑听,但他还是露出一副很有兴致的表情看着右边的车窗。
小黑谨遵吩咐,趴在车窗上等。
绿地退场,戴高乐的行走雕像昂首阔步,带领着後方那幢充满秩序庄严、带着古罗马与希腊式样的布杂艺术风格建筑,由四匹飞马所驾的战车驰骋顶端,金属拱架傲然守护着玻璃穹顶的璀璨光芒。
「大皇宫展览馆。」艾德温轻声道。
「最大的展览会场,对面就是小皇宫。」乔艾尔一边解说,「为了1900年的世界博览会盖起来,之後只留下这里和战神广场的艾菲尔铁塔。」
「史密斯先生没有来过吗?」瑞克问,单纯出於好奇。
艾德温抿起微笑。
「来过一次。总是匆匆来去,没有太多停留,不过确实很有看头。」
瑞克嗤笑了一声,「法国人,就你们做得出这种东西。」
「所以你们的女皇才爱我们的迪奥,」乔艾尔反唇相讥完,又对着照後镜里的艾德温投去一眼,「还有我们发明的职业。」
「这个职业会由我们发扬光大是有原因的。」艾德温哂道,「曾经有人对我说,英法之间水乳交融──不是我的说法──应该拥有非常深厚的历史情谊。」
小黑突然幽幽一句:「所以不是打了百年战争吗?」
艾德温和乔艾尔都噗哧一声,连忙对一脸疑惑的瑞克蒙混过去。
又一次,他们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一直走下去,大街两旁的树梢托着逐渐放大的巴黎摩天轮,那里是伫立卢克索方尖碑的协和广场,当然,现在还有个七十米高的摩天轮。
「七十米。」乔艾尔一边念,「原来的只有五十五米,被卖到比利时去了。他们到底是怎麽运的?等你们到维也纳,可以去利奥波德城比较一下他们的摩天轮……敬爱的老友艾德温。」
这边稍微尴尬了下,因为乔艾尔顺口用了『你们』。好在『你们』和『您』是同一个字眼同一套文法,他急中生智转成了讽刺句。
果然,身边带个别人看不见的幽灵,确实比较麻烦。
×
「你去过瑞士吗?风景美丽,还有很多好餐厅。观光客也快走光了,我太太叫我休几天假,去陪她听那些少年Yodeling。」
瑞克抿着他的英国微笑,在卢森堡公园的秋色里格格不入。
艾德温听出弦外之音,却不理解。
那笑容中带着歉意,和管家惯常的神情有点类似。
「──不过呢,明眼人不会在观光季要结束的时候动身,你知道那些疯狂的观光客。」
「你怎麽跟她说呢?」艾德温从善如流。
瑞克微笑。
「我说,整条阿尔卑斯山都在唱Yodel,何必执着在一个地方呢?」
这回艾德温懂了。
顺着阿尔卑斯山往东走就是列支敦士登,再过去是奥地利。
列支敦士登王室经营的LGT集团是全球私人银行之首,现任主席是亲王菲利普,元首的弟弟。
而作为瑞士的盟国,列支敦士登传承了瑞士私人银行系统的客户隐私政策,以及避税天堂与洗钱中心的名声,虽然致力改革,但现在仍是非法跨国企业的心头好。
瑞克转过身,真诚地握起艾德温的手,艾德温能感觉到带着硬度的纸片刺着自己的掌心。
「我有个朋友,在LGT的维也纳分行工作。如果你刚好到附近,请务必帮我打声招呼。」
小黑的表情有点兴味,他想起上次在台湾听到LGT的名讳,就是台湾闹得沸沸扬扬的元首洗钱案。
艾德温则一脸严肃。
看来瑟雷斯汀‧杜克蒂惹上的麻烦比他想得还要大啊……
乔艾尔作为局外人,表情显得十分平静。
他将瑞克带来,说真的原先没想过他会指引方向,虽然不要让艾德温走进巴黎第二区的银行敲敲打打也是瑞克的主意。
「我知道的也许不比你们多多少,」瑞克说,他不知道有小黑的存在,所以指的是艾德温和那个南威尔斯青年,「但我有管道,弄到了一些资料。史密斯先生,这些人,照我们的话来说呢,是不法份子。」
小黑没说话。艾德温没说话。
艾德温突然看向乔艾尔,乔艾尔也没说话。
瑞克微笑了一下,开口把艾德温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据我所知,杜克蒂先生也在其中分了一杯羹,而这整件事──同样是据我所知,法国当局帮不上忙。」
他抬起一只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给了一个歉意的笑。
「你们没来错,只是来晚了。现在,我们得和这些人一样有国际观才行。」
×
小黑半醒。
米灰色石围墙的杜乐丽花园,河岸对面是典雅堂皇的奥赛美术馆。
罗浮宫,精致的围篱,血统复杂的建筑风格。富丽雄伟的正门,卡鲁索广场。
当年眼见法国政府军攻入,起义的巴黎公社成员扛起了沥青、焦油与松节油,宁可见其消亡也不愿留给敌人。
许多建筑遭到焚毁,杜乐丽宫就此消逝,罗浮宫见证一切,活了下来,在杜乐丽宫的遗址拆除後,向人民展现了它的怀抱。
游船在塞纳河深绿色的波光中行驶,五颜六色的游客在上头拍照。河水从勃艮第一路平缓流经此地,未曾歇息。
「……等一下我们转进环城大道,往南走,距离奥利机场还有……」
×
「那麽,就祝你好运。」
英国商人瑞克和艾德温握了手,在这一瞬间他们又变成两个无措的英国人。
乔艾尔把艾德温拉近,对他行了吻颊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顺便对小黑挤眉弄眼下。
「有消息再联络,行吗?」乔艾尔说。
艾德温点点头,带着行李走向机场深处,金澄澄的灯光映得那头金发亮晃晃,小黑模糊的身影就跟在旁边。
瑞克突然感叹似地,用他的英国腔说了句法语。
「Ilnesaitpasqu\'ilporteenluiuneélégancecardinale.」
那是莒哈丝《情人》里的其中一个名句:他不知道,他带有一种无上的优雅。
乔艾尔撇了撇嘴角。
「Illesait.」他说。
他知道。
「──那就是他,一个好管家。」
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句话,瑞克微笑,又接了句《情人》。
「Jerevoisencorelevisage,etjemesouviensdunom.」
──我仍能看见他的脸,我记得他的名字。
「……」
乔艾尔翻个白眼,一脸受不了地摇摇头,抬手朝艾德温和小黑离开的方向致意了下。
「FromParisWithLove。听过吗,亲爱的坎特伯里先生?」
瑞克抬眉。
「那是好莱坞电影的名字吧?约翰屈伏塔?」
「没错。不觉得这名字很适合吗?这个场景。各个方面。语言也是。我们的清单上有哪里的面孔?英国,FromParisWithLove;义大利,DaParigiconamore;法国,DeParisavecamour;台湾,谍战巴黎。」
「台湾人只有你问我的那个娃娃脸。……我以为那是部动作片。」
「我刚刚说的是名字而已。」乔艾尔耸耸肩,「没错,动作片。你坐的是巴黎人开的车,有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