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紧说明来意，「那，庭艳姊，我可以现在采访你吗？」
「你要问我什麽问题？」
「嗯……」我才想了一秒，卢庭艳就打断我：「小妞，我很忙，业务临时加急件订单，原料供应商那边赶不及，快要停工待料了，没时间等你想问题。」
「对不起，那我想好先Email给您──」
她还没等「您」这个字落完，就挂了电话。
我当天下班前寄出采访问题Email给卢庭艳，她当天晚上就回信。接下来一星期，我整天盯着电脑──除了从卢庭艳的Email回信硬是掰出一篇采访稿，所有相佑月刊的稿件都先到我这儿，润饰、删减、改错字、下标题，还要把半形标点符号全部改成全形；来自慧黎、霈瑶、彩瑆的稿件不太需要动刀，但其他邀稿方面，有的人打字时完全不选字，有的人通篇标点符号都是「……」，我想，这工作只要做三个月，我一点二的视力就会衰退了。
我将整理好的稿件，包括好不容易完成的卢庭艳访谈稿，悉数Email给王经理，待王经理确认後，我才能用PageMaker排版。虽然我知道不可能一次过关，但是我累得肩膀都垮下来了。
放空的好时光没多久，电话就响了，「窦妙真，进来一下。」是王经理。
我缩着肩膀，揪着胃，抄了手帐本和笔进小办公室，王经理手指不住地敲着桌面。
「你写这什麽采访稿？〈兼顾家庭与工作的卢式心法〉？这篇比你应徵时写的那篇文稿还糟，你知不知道？」
她把采访稿列印出来，第一页就有八个红色大叉叉，连上头卢庭艳的大头照也被圈起来，照片里表情呆板的卢庭艳彷佛正瞪着我。
「你怎麽采访的？」
「卢庭艳到大陆出差，她很忙，没办法电话专访，我寄Email给她……然後比照时尚杂志用一问一答的方式写稿。」
「所以，『请问你兼顾家庭与工作的秘方？』『你一年要出差几次、多久？』『请问采购的工作内容？』──这些就是你的问题？时尚杂志可以这样写，是因为问题有爆点，照片有可看性，卢庭艳又不是豆花妹，她只拿呆呆的大头照交差了事，你就直接用？」
我整个呆住，竹科Online的大魔王王秋蓉拿乌兹冲锋枪轰我。
「还有，你把卢庭艳的回答一字不漏地保留吗？」
她停了一下，念出采访稿其中一段。
「下班已经累死了，小孩幼儿园时常常忘记洗在学校用的餐具，所以我买了五套轮流用，如果来不及，周末再全部一起洗──我说过，企业刊物是企业文化的传递，卢庭艳兼顾工作家庭之外，有没有任何符合诚信正直的地方，值得我们学习？」
「我觉得这是真实的卢庭艳，而且每篇都讲诚信正直，不会……」我想说的是「不会没人看吗」，但转念改口：「这样不会……降低可看度吗？」
「我没有要你直接写诚信正直四个字，比如说，她是采购，如果有厂商的原物料很差，但是想要给她好处，让她采购这批料，这些好处可能让她的家人过得更好，她要怎麽处理？你可以问她这些问题。」
见我傻在那里，她叹了一口气，「员工活动、社团活动采访，基本上不太需要问问题，这个『相佑OLOnline』虽然是你提的，对你而言可能太难了。所以卢庭艳还得回答你『我的工作包括算料、下单、议价、帐务处理和开发新厂商新材料』这种基本题。」
我低下头：「对不起。」
王经理拿起话筒，按了分机一五○五，再按扩音键。
「刘经理，我王秋蓉。」
刘经理语气如冰刀：「有何贵干？」
「有件事请你帮忙。我们部门的窦妙真，你可以当她的写作指导吗？她连采访和问问题都要重新教起。」
「为什麽要我教？」
「『在他的书中，人是最美的风景』──谁的书上有名作家这样的推荐语？没有人比你更能教窦妙真如何挖出人的心灵风景。」
「胡说八道。」
「还是我要跟赵董和李常董说，你不支持相佑月刊？」
「我教就是了，叫她来我办公室。」喀咑一声，刘经理直接挂断电话。
王经理挑了眉，把采访列印稿丢给我，我赶紧接过去拔腿前往四楼。
「她叫我要诚信正直，我在采访稿里写真话，又说不可以。指正我的缺点时，又诚信正直得很彻底，没有任何保留。」我坐在刘经理办公桌前，一口气说出来好像绕口令，真希望刘经理跟我一起骂王经理。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撕了三张便利贴，手中的笔飞舞，头也不抬。
「你要访问的是谁？」
「采购部卢庭艳。」
「砍价女王啊──小心一点，她不好惹。」他抬起头，「你过来一点。」
我更凑近他的办公桌，啪啪啪，额头一阵痛，眼前一片黄──
刘经理把刚写好的便利贴，贴在我额头上。
「刘经理，你──」
「你可以回去了。」
我眼泪悬在眼眶里，两手用力把便利贴扯下来，冲出行销业务部，边跑边把牛角大衣的连帽拉上头顶，我不要别人看见我想哭的样子。
刘远帆，刘魔王，眼大如牛──牛魔王，以後我就叫你牛魔王！
等电梯时，我本来要将手中的便利贴扔进垃圾桶，却发现，每一张都写了一句我不可能揉掉丢掉的话。我把眼眶里的泪咽回去，撤下大衣的帽子，把便利贴稳稳地贴在自己的手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