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肩挑水桶手拎抹布,跨入近一年都未打扫的会客室,沉重的赭红窗帘封住了窗外曦光,灰尘洒满成套的办公桌椅。老板已经回来了,他裹着毛毯,赖在长沙发上,四肢锁住抱枕,不时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哝声。
老板浅眠,路西法以最快速度开始清洁会客室,并在工作完成後回厨房准备一人份的早餐,内容物包含培根、蛋和黑咖啡加三颗方糖。
「嗯啊──」前脚进门,招呼他的是一连串哈欠,老板换了个地方,他两腿曲起,窝在簇新的皮质办公椅上,玩弄一只塑胶制的黄色玩具鸭,左手捏右手压,鸭子发出啵啵声,引得一阵闷笑。
谁会想得到呢,这个笑得像个调皮鬼的男人只手掌握了杰瓦兰,路西法也曾有机会试探虚实,但他选择压下好奇心,他还有事要做,不该栽在这里。
时间过得很快,相识八年,老板的实力仍旧是团深渊中的迷雾,这些年里龙舌的员工来来去去,有的人他尚不知姓名就已逝去,有的人则从陌生到引为知己,杰瓦兰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人事变化远比昼夜交替更快。
然而,也有不变的事。
比如摆在酒柜里老板私藏的兰姆酒,比龙舌任何一位员工都要长寿,也比如居於王位的尊者容颜──老板的视线投向他,路西法看见自己的身影潜伏在堇色的海中。
在厘清深海的猛兽面貌前,路西法都甘心成为他的棋子。
他松手放下托盘。「早安,老板。」
「嗯?boy好像又长高了?」老板歪头,上下打量两年前离开时,托付这间店的男人,他始终顶着那张风云不惊的脸,笑容跟画上去没两样,双边对称的弧线,标准而无味。
路西法看了眼被老板拆解成一团黄色塑胶块的玩具,只道:「喝点咖啡吧,您会舒服点。」
他呵呵笑,叉了几口煎蛋跟培根,和着甜度刚好的咖啡入肚,三两下就解决餐点。路西法向他引荐雪莱儿,他眯着眼听,昨晚喝了不少酒,他不恶心头也不痛,只是突然感觉了无生趣,他今天甚至不想见任何人。
「等会我带她过来见您。」
又是一个哈欠。「随便。」
路西法想必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但好心地不再多言,收拾残局後欠身离去。门在他面前关上,他轻轻一蹬,椅子滑到窗边,上达岗位的太阳晒着他手中形状完全走样的鸭子,机器涂上的劣质鲜黄变得透明而亮丽,他慢慢哼起小调,享受所剩不多的宁静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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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买朵花吧,一朵两百戒尼。」
雪莱儿付了钱,将女孩递出的嫩白小花放入胸前口袋,轻拍两下。愿穿越之神庇佑。
绕入杂货摊後的小巷,她解开外套,从内袋取出几个式样不一的钱包,逐一翻看後取走大钞。这十万戒尼能助她撑上一段时日,原先她并不打算在杰瓦兰动手,事情若曝光於她有弊无利,但杰瓦兰和邻近城镇隔得很远,离开这里恐怕错失消息。
她赌了一把。没想到收获如此丰富──她微微笑了,被揭穿的忧虑早在出手那刻便消失无踪,她有自信做得跟以前一样漂亮。
「佩蒂.森丽、葛莱、甘达……」将浮贴证件上的大头照印入脑海,雪莱儿烧掉可供证明物主身分的卡片,随後掀开水沟盖把钱包埋入污泥里。
沟渠淤积已久,雪莱儿皱起鼻子,恶臭掺杂着淡淡花香,这种不纯粹的气味令她失去忍耐力。
整顿好衣装,她转身隐入杰瓦兰的人流,与众人一同曝晒在艳阳之下。有钱财倚仗,她得以在小餐馆享用简便的午饭,饭後继续迈动双腿在杰瓦兰收集情报,伪装成观光客效果颇佳,揣着从杰克车上带走的地图,她逢路就问,独自行走的单身女孩不易引人警戒,她得到不少居民热情协助。
大致走了一圈,雪莱儿口乾舌燥,停在一间脚踏车店前纳凉,摊开写满记号与注解的地图,她整理得到的资讯,这里规模不算大,顶多算是小镇,定居者才四万多人,但流动人口堪比城市,可能是因为西边有港口的关系吧?她瞧向远方扬起的白色船帆。
杰克说过杰瓦兰存在两大主干,一是黑道,二是龙舌,就是不晓得两个组织职责如何划分,总不会选块地画条线,这边归你那边归我,胆敢跨过这条线就跟你翻脸吧。扣掉港口和山丘地带,她好歹也走遍了大半个杰瓦兰,食衣住行的情报得了不少,唯独这方面很难打探清。
拇指来回按压笔帽,自己这年纪的观光客对杰瓦兰的黑暗势力好奇本身就很奇怪,多问只会惹人疑心,但龙舌那方多半已掌握了她的资料,她不得不绷紧神经。
思及此,她唇角微翘,事情总是有好有坏,初次相会,路西法对她未曾表现一丝警觉心,以他的出身这态度着实怪异,除非他早得知有个女孩将不惜代价前来求助。谁早路西法一步认识她?连删去法都用不上,只有那个被喊大叔就气得跳脚的人了。
她不怪他,他毕竟送了她一程,更为她指出一条明路,只她好奇的是,用那种口吻谈论龙舌的杰克,究竟是哪一边的人?
她站在门口的时间有点久了,替人修脚踏车的老人招呼她一杯茶,茶香四溢间,老迈的眼睛打量起闯入异地的少女,她太年轻也太热衷发问,一个外地人是不该问这麽多的,而他身为一个杰瓦兰的人,也是不该透露这麽多的。
「这儿靠海,早期仰赖港口贸易累积了一票资本,渐渐成为商业重镇,大商人柯雷也发迹自此……听过他吗?」
「没有,爷爷,柯雷是谁?」
老人心中的基石因她专注聆听的侧颜而松动,岁月以无情而优雅的步伐带走了他的同胞、家人、爱侣,他的青春随之一点一滴消逝,黑亮的眸失了颜色,臂膀不再有力。
他真的老了,才越来越容易怀旧,对着雪莱儿掏尽了自己的人生。
「呵,那小子只有这麽高时,」他比划自己乾瘦的大腿,「我就从战场上退下来了,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家以前是打铁舖,小子说想学做生意还被他父亲打个半死,我劝他父亲让他出去闯闯,走的那天只有我去送,看那小夥子登上船的背影,我就明白我是对的。」
故事很长,柯雷随船只周游各国,向各地商人讨教,入了大公会,累积实力与资本後光荣返乡,据传杰瓦兰两大势力都有意拉拢他。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後半的事蹟来自镇上口耳相传,柯雷返乡後便不曾驻足家门,他仍有心,每逢老人诞辰他都在台阶上留下一束花。
雪莱儿听得入迷,茶都忘了喝,直到大衣口袋的震动让茶面出现波纹,她点头示意,退到对面巷弄接听,目光仍固定在老人身上。那骨节突出的身体举起扳手继续修整四轮脚踏车,鲜艳的橘色车身,应该是给小孩骑乘的款式,这幅画面很寻常,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时间却说不上来。
「雪莱儿?」
「抱歉,我在听。」
调转方向,阴灰的墙面占据视野,是时候排拒那股松动的柔软心绪,回归眼下无从逃避的现实。
「你们老板的决定是?」
租用的手机伤痕斑斑,但并不影响通话,路西法的声音很好听,温软沉静,是她听过最好的一个。
「他同意见你,你晚上来一趟吧。」
「我会准时赴约,多谢你,路西法。」
「我说过,别急着谢我,这话由我来说或许不合适,但老板很任性,只要他感兴趣,就会不计後果地行动,反过来的下场……我想你不会喜欢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