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杰瓦兰,已临午夜。午夜,今日、明日的交会,杰瓦兰这头野兽在月光的安抚下沉眠,神秘的夜色藏起危险,也藏起货车一入,就如同嗅到腐肉般,兴奋不已的秃鹰们的打量。
雪莱儿跳下车,虚扶着车门跟男人闲话,他居高临下的目光透出防备,却不是针对她,入夜的杰瓦兰绝非安稳地带,说不准他车拐个弯,雪莱儿就给宵小劫走了。他一没三头六臂,二又有事在身,很难时时刻刻护住她,这层顾虑绕到嘴边化作一句理所当然的提示:「那麽晚了,去旅店休息一晚,明早再去。」说罢,硬是塞给她住宿费。
「谢谢。」她接过钞票,开销上能应付过来,她会推辞他给的钱,杰瓦兰之行已给他带来太多负担,可惜现钱确实不够,大半夜的,又身处危机四伏的城镇,轮不到她逞能。
十二点整,广场的大钟敲沉巷弄的犬吠。他发动引擎,调整後照镜,回头正要说话,雪莱儿也抬首,为真正的道别。就绪的他倏然弯腰摸索座椅下,扯出一大包的橘子糖,乾涩的唇吐出比再见或加油,更令雪莱儿体会何谓温柔的话语:「明天下午三点,广场前的喷水池,希望不会看到你。」
「喔,好,我尽力不出现,你路上小心。」
绝口不提失败之後,轻描淡写地陈述再会的约定。
她跟他,都想为彼此保留住希望。
连唤多声都得不到埋头点数纸钞的中年男子的关心,直到雪莱儿亮出钞票,陷在肉胖脸颊里的黑眼珠才正眼瞧了她一回。在围裙上抹乾汗污,他拿出最底层的钥匙串,银货两讫的同时,钞票也自桌面消失。
雪莱儿爬上回旋梯,投身那片全然的漆黑前,她往挂着「休息/住宿价格相同」牌子的柜台偷看,小灯泡染出的黄晕下,旅馆主人正把她交的钞票细细摊平,连同白绳紮捆,花花绿绿的其他两叠纸钞,不慌不忙地重新结算。
钥匙对应的房间是狭小的阁楼改建,隔不成两间房,由她一人独占。离床较远的墙面砌了扇方窗,银华落入布质特殊的墨蓝床单,纹路随光渐变,鲜活动人。
躺倒棉被的刹那,她舒服地轻叹,连让头移动到枕头,端正入睡的想法都没有。她默念:早上六点要退房,去龙舌,别睡晚了。乌云一寸一寸抹去下弦月,她亦任由错置发间与指缝的影子在瞌睡虫的魔力下,掩盖住心底挥之不去的阴暗。
※
雪莱儿起了个大早,下楼,房客貌似都在呼呼大睡,大厅只有旅馆主人,他维持着前晚数钞的动作,教人怀疑他是否就这麽折腾了一晚上。
踱到柜台,她单刀直入。「老板,我想问龙舌──」
「不好意思,我来拿酒。」门板叩响,衔接在後的男声不急不躁地压下雪莱儿的问话,她怔愣地看来人站到她左手边,体格单薄的上身与木柜形成漂亮的斜角,曦光自间隙渗出大半,墨镜、面罩、风衣、长裤一应俱全,近看面目难辨。
旅馆主人老神在在,抬出酒瓮,木板制的柜台不堪负荷而凹陷。斯文男子摸了圈封口处,左手一把抱起大瓮,翻出口袋的钞票厚厚一叠,甩在脸上都疼。她心想,果真任何世界都存在贫富差距。
收了钱,矮胖男人大拇指朝门口做了个戳刺的动作,雪莱儿犹在困惑,他则拉拉她的袖子。「龙舌我带你去。」
他轻轻一笑,对面前的人道:「你是这个意思吧?」
油发纠缠的头颅左摇右晃,脖上圈挂的三层肥肉震颤,雪莱儿不晓得是该先道谢,还是该先对这另类的沟通方式表达敬意。
最终,她一句都没提,默默跟随男子出了旅店。
他陪她走过行人三三两两的商店街,路经广场,喷水池徐徐喷出透明水柱,来到较小的支路,他指着对角一间门前放着几盆白花,外观好比平常住家的房子。「龙舌在那。抱歉,我家主人急着要酒,不方便送你。」
她心下了然,说不要紧,人都站在不到一百公尺处了,跟送到门口又有何区别。
行远几步,他突然回身,眸光持平,接着鞠躬,从雪莱儿这端,能看到他的发旋,却见不着後颈。男子很快回复笔挺姿态,雪莱儿猜测他应该是某间大宅邸的仆人,受过专门礼仪训练,不久前她落在对方後头走了十多分钟,他皆是抬头挺胸,害得弯腰驼背的她不得不学他打直腰。
她礼貌性地点头,便打开龙舌的门。对面的他在门扉合拢後,才摘下墨镜,袒露在外的灰眼平静无澜。
对於酒吧,雪莱儿认识浅薄,不出五彩斑斓的投射灯,供男女肢体相接的舞台这类刻板印象,即便退一万步说,龙舌距离她拼凑出的酒吧,依旧相差太远。
关上门,她首先被三公尺外圆镜映出的人脸吓了一跳,好半晌才认出那根本就是自己。玄关尽头,连接吧台及休憩区,布置简洁居家,家俱以白、褐两色居多,本应糜烂颓废的气息都被窗外的阳光驱走,隔开多人沙发座的是两大个长方形水族箱,观赏用鲷鱼优游水草,鳞片迸发萤光,猛一看与鬼火无异。
「小姐,还没营业喔。」循声瞥去,酒柜旁的门出现一名金发蓝眼的少年,他戴着素色扁帽,手指爬梳过浏海,把卷发弄得更乱。
「我叫雪莱儿,我朋友被人口贩子绑走了,我想托你们找人。」
「你是不是酒喝多了?」他反坐上旋转椅,摇摆着全身,颇是漫不经心,「人没了就去找警察,我们又不是失物招领的服务台。」
「我认识的人说,只有你们有这个能耐。」
他的手贴合实木桌,抬高,一只椭圆甲虫蜷缩在他手下的黑影,他抓起牠。甲虫一动不动,指头挤入鞘翅中央,最前端曲起往旁推了下,鞘翅张开,一抹绿光发散,原来是甲虫形状的手机。
他说:「真无聊。」
无聊?雪莱儿咬住下唇,抑制诱使她扑上去攻击的怒气。
触角传出断断续续的杂音。他按了几下,杂音消退,男人粗哑的吼叫震动空气,他撇撇嘴,把手机放到一边,两手交叉成金字塔,搭在椅背上:「还有别的事吗?」
「一点都不无聊,只要她们活着的一天,我就不能放弃。」
「逞强也是很可爱啦。」他扬起眉毛,并未流露一丝笑意。
「我才没有逞强!」
「随你便。」他耸肩,「反正说大话人人都会。」
他不再理睬她,接起了响个不停的电话,手机萤幕发出的淡淡亮光让雪莱儿一阵晕眩,久未进食产生的胃酸彷佛穿透胸口,酸液腐蚀得她喘不过气。
些许差池就是永别,极端的天堂,极端的地狱,跟前这家伙说了算。她扯住他的衣领,扫过她颤抖的指尖,海水蓝的瞳孔冷冷淡淡,「舍弃她们,会轻松得多。」
「开什麽玩笑……」那句话联合手机的人声混充成恶心的油脂,流入雪莱儿腹腔内,薄膜变得黏腻。
假如未来剩她一人,她又回不去,那她便得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在某一天死去,不会有人在她墓碑前献花,跟子女谈她们的往事,谁也不因她的离世哀悼。
她不是想迎接这种悲惨的结局才向这个人求救!
「听好,」力道重了几分,她肩部以上几乎横越吧台,强硬地逼近,「主事的在哪?实话实说。」
他眨眨浓密眼睫,不以为忤,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鼻头。「我不说,你能拿我怎麽办?」
「你──」
理智不会指导她执起桌上的烟灰缸当成武器,无路可退的心急才会。少年察觉她的意图,手掌按住玻璃烟灰缸边缘,雪莱儿使劲拔,角力的物事不为所动,他盘算她支持不了太久,也不硬抢,一心僵持。
细不可闻的开门声吸引他的注意,仅仅一瞬,他松了手,雪莱儿煞不住车,烟灰缸沿着惯性的轨迹滑出,砸上地板,喷溅出锋锐的残渣。
他心疼一百万戒尼的烟灰缸成了满地碎玻璃,然而,她颊上被划出的血痕让他顾不得讨赔偿。「喂,你流血了……」
雪莱儿回过神,红色液体业已延伸到她的下巴,湿湿热热,她去摸,摸到一方手帕。
一个人立在她身侧,用手帕替她止血,空出的手好心扶住她的肩。她注意到原先气焰嚣张的少年一声不吭,挣脱她的箝制後,不安地倒退两步,喊:「路西法……」
路西法擦拭最後一点血迹,血液侵入丝绸的纤维,他关切她的伤,口中却催促另一人:「濑沫,去浇花。你搞砸了。」
濑沫如获大赦,取了浇水器,飞也似地逃离现场。门板随後击打出轰然的单音。
路西法收回手帕,问她:「你还好吗?」
呼地吐出一口气,雪莱儿跌进苹果红的塑胶圆椅。
活了十六年,她第一次领会,她真的很不擅长威胁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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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追记:磨了下,决定改成这个节奏慢一点的版本。
先自首我又迟到了,这次是两天,虽然第二天才刚开始,我会好好反省(跪)
写到後面,差点跟雪莱儿一起崩溃,我太习惯她的压抑了,她好像还没有失控过,写起来很陌生。
想听歌培养情绪,翻资料夹又发现我的中文歌根本没有悲歌,勉强有点悲伤的居然是张韶涵的《真的》,上网找歌又找不到我想听的,最後一刻才想起我存了一首niconico的《活动小丑》,赶紧开了当背景音乐。
进入旅团篇後,这章我应该会回过头来修,要写没有名字的人有够困难,这章前後相加还有四个(幸好文末公布濑沫的名字,总算不用替他找代称)。
另外,前一篇後记忘了提,感谢大家的200推荐,容我先欠着,贺文或加更,这些不可少的庆祝日後一定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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