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草遮蔽住小径,坡度时高时低,这路,就像个负隅顽抗的老人,给予行者一道接一道的试炼。
雪莱儿抓着树枝拨开草丛,右脚来回试探泥土是否松软,左脚微曲踩地,小心翼翼地移动,转往背後,工厂早被茫然的鲜绿色埋没。
是多少年的废弃,成就了这片荒地?沿路人烟断绝,侧耳倾听,只余急促的呼吸和鸟鸣。
遗世而独立。雪莱儿突然想起这句话,两相比较,她更加怀念孤儿院周边四通八达的马路,包括八公里免费的公车,没了交通工具的辅助,在烈日下走了快两个小时,两条腿酸痛到每条神经都在大喊救命。
狂风骤然卷起,弄乱她的鲍伯头,纷杂的发丝间,参差不齐的屋顶忽隐忽现,雪莱儿瞠大眼,疾步向前,想确认那惊鸿一瞥的存在,拜托,千万别是幻觉的诱导!
两旁风景难辨,但目光所及处,班杂的色块像掀开面纱,越来越分明,再定睛,一缕轻烟正於屋瓦间流窜,房子有人住!
「有救了!」她大声欢呼,口水狠狠呛住,脚下一软,整个人往前扑去,重重摔在草间,还吃了口泥土。
「该死……」她低叫,每动分毫,脚踝就传来刺痛,杂质充塞脑袋,掌管理性的左脑不听使唤,堆积的懊恼、愤怒、疲惫全部涌上。好累。为什麽回家这麽困难?又不是参加极限体能王,跑了还摔跤……
汗湿的脸贴在土上,冰冰冷冷的,她放松下来,连带紊乱的心跳都得到了喘息。趴卧容易压迫到胸口,在不动到伤处的前提下,她改成仰卧。蓝天澄澈,万里无云,这麽好的天,就该晒晒衣服,睡个午觉,嗯──在院长房间睡,最舒服了。
想到院长凶神恶煞的脸,她嘴角抽动,笑意里却融入苦涩。念旧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它瓦解逞能的伪装,蛮横地撞进来,告诉你过去的好时光值得重复千遍万遍。
闭上眼,没特意去记的小事,竟清晰如昨。
第一次领薪水,存摺簿快刷到烂掉,不敢相信,十元开户的户头一下往前跳了好几个位数;校规规定制服、体育服每件都要绣学号,裁缝店开价太坑人,她只好一边诅咒编制校规的人得圆形秃,一边贡献出自己的手指;院长那脸说是慈祥老人,更像金盆洗手的黑社会大哥,被接进来的孩子哇得一声就尿湿了裤子。
没了她们打工维持生计,孤儿院势必面临倒闭,院长坚持二十几年,偏偏上天开了个科学都解释无能的玩笑,一切太刚好,也太不凑巧。
雪莱儿收拢拳头,掌心空无一物。
也许回去会更辛苦。
也许她会後悔。
也许努力本身就是个错误。
然而,也许还有机会。
为了重要的人,为了自己,她绝对不要死在这里。
凭藉毅力,迫使伤痕累累的腿动作,粗喘伴随沙哑的嘶声,还有烦人的耳鸣,做拐杖的树枝,横生的尖锐枝枒擦破皮肤留下的刺疼亦不值得一提。工厂与城镇在同样遥远的一点上,天色将近傍晚,为了不让绚亚她们操多余的心,她决定回头。
绚亚是三人中唯一对她的伤做了实质贡献的人。用淋过水的薄外套包紮她发肿的脚踝。
「神农氏,不捣个草药帮我敷敷?」雪莱儿眨眨眼。
「我怕做了更严重,你不希望脚肿的跟馒头似的吧?」
蔓娜眉心纠结。「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先别提我的伤了,我找到了喔。」
「什麽?」
「有很多房子的地方。」
语落,雪莱儿摀住耳朵,蔓娜高分贝的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等大夥儿的兴奋平息下来,她才接话。
「走路大概要三个小时才能到,不过我今天把草都踏平了,时间会缩短不少。」
「你就休息一段时间,明天我们三个去。」绚亚往湿答答的外套上又淋了一次水。
「咕噜。」
「讨厌!谁的肚子在叫!」
「谁都无所谓。绚亚、」深绿色的草散发淡淡土味,雪莱儿问:「这草没毒吧。」
一截草叶露在唇外,绚亚挺闲适地翘着二郎腿。「跟我记得的味道一样。」
神农氏身先士卒,雪莱儿也不废话,跟着大快朵颐,虽然蔓娜对当兔子这件事嗤之以鼻,却也耐不住空虚的饥饿感,一口吃掉绚亚口中的「马齿苋」。露歌食量一贯小如麻雀,吃东西也是慢悠悠的,雪莱儿放慢速度,磨蹭到只剩她和露歌两人。
「露歌,快可以洗个澡、睡个好觉罗。」
「对不起……我什麽都不会,只会扯你们後腿……我不要那麽慌,你就不用急到弄伤脚,为什麽我会这麽没用呢……」说着,圆润的大眼涌出泪水,把土地溅成深褐色。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哪怕声音再轻,雪莱儿都能听见,眼泪啪搭啪搭落下,被泥土吸收,归於宁静。
她吐出嚼不烂的草根。「在世界面前,人很渺小。你看,绚亚读这麽多书,她也没法准确说出我们在哪里;我呢,打架算是厉害的,小学痛扁过三个国中生,但随便一次扭伤都能让我趴下。」
露歌一时难以反驳,泪也慢慢止住了,雪莱儿刮掉蒲公英嫩芽附着的泥土,嗅了嗅。
落在脚边的视线转到雪莱儿身上,露歌明白她会说话的,那宛若长篇小说的静默过後,雪莱儿一定会讲点什麽。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人,在最绝望的黑暗中,点燃薄弱的烛光。不常发怒的她,淡淡笑着的她,总是那般恰好地说出自己想听的话,让光燃烧那片黑幕。
「你在这里,露歌,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
「嘿。」
手掌搭上包裹着棉质衬衫的肩膀,如雪莱儿所料,绚亚看到一拐一拐的她,叹了口气,然後伸出手臂,当她的人体拐杖。
「露歌看起来很没精神。」绚亚往工厂的方向探头。
「她怕造成我们的负担,明明谁都没有那麽想过。」
「这也没办法,露歌的爸爸外遇,妈妈下落不明,亲戚都不愿意收养她,硬要我说,她比你跟我更可怜。」
「你说的那些是苏千悦的事,跟露歌无关,她不能一直活在苏千悦的阴影底下。」
身为混血儿,雪莱儿、绚亚尽管拥有中文名字,却还是以本名称呼对方。蔓娜,全名李蔓娜,媲美模特儿的身材,染发搭配彩色隐形眼镜,同学都误以为她是混血儿,解释过几次,後来太多人追问,蔓娜也懒得纠正。
独独露歌,黑发黑眼,身材娇小,在她们之中有些格格不入,彷佛是对「苏千悦」这个人降生的痛恨,她从来不谈这个名字,打从一进孤儿院,她就叫露歌──童话绘本中小精灵的名字。
或许是害怕再度被抛弃,露歌拼命配合她们的脚步,学她说话学蔓娜打扮学绚亚捧书,去到哪她都紧紧跟随,不愿落单。
这些陈年旧事露歌绝口不提,她千方百计才从院长的蚌壳嘴敲出一点端倪。
她跟院长都懂,无论改了多少次名字,父母遗弃的阴影始终存在,比起没见过亲生父母的雪莱儿,露歌尝过被母亲拥在怀中,被父亲胡渣蹭过脸颊,被当成至宝娇宠的滋味。
抛弃容易在夜晚变得真实,四面八方,足以把尝过这种甜美的人折磨得体无完肤。
她能做的也只是陪伴。
听到雪莱儿沉重的呼息,绚亚乾脆起了别的话头。「雪莱儿,你信不信穿越?」
「嗯……至少你的话,我是信了。」
「好,那我只跟你说,我不认为我们回得去。」
「啧啧、这麽笃定?」
「穿回去最快的测试办法,就是死一次看看,但别说你,这方法我也不同意。」
「我总觉得,死了就是死了,哪有再活一次这种道理。」
以命相搏,这赌注太大,她们惜命,玩不起。
「所以,扣掉自杀,只能冀望布朗博士了。」
雪莱儿忍住大笑的冲动。「天啊!《回到未来》,这麽老的片子你也看。」
「它可是时空穿越的先驱。」绚亚鼓着双颊,难得俏皮。
「说正经的,回不去是一回事,保命又是另一回事,麻烦恐怕还在後头。」
绚亚脑筋转得极快。「你在担心会遇到那些人?」
「穿越前辈在上,最好保持悲观。」双掌合十,她低声说,虫鸣渐层次地扩大,绚亚向她靠过来,灰蓝色的眸泛出金属的光泽,直对浅棕眼珠里瘦削的倒影。
「明天,我会带着足够的资料回来,避开灾难降临的日子。」短促的吸气声後,坚定的话语传遍了山丘,雪莱儿为之轻颤,「别忘了,我们是穿越者。」
≡≡≡≡≡≡≡≡≡≡≡≡≡≡▶▷►◈◄◀◁≡≡≡≡≡≡≡≡≡≡≡≡≡≡
久等了,在晚上送上刚修完稿,多出六百字的第二章。
二十分钟前无线网路一下断掉,害我急得要命。
之前旧版未能交代的身世,这章提了一点,我自首不知道孤儿院的真实情况,种种描写都只是个人的臆测,如有失误,也请跟我说一声。
发完第一章後,很快就收到了ASK的感想,我自己猜应该是冒天这边的(希望没有猜错),总之很谢谢告诉我感想,欢迎大家继续ASKXD
ASK→http://ask.fm/sky4961
部落格版→http://dfkoyr4961.pixnet.net/blog/post/17819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