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松紧绷的双肩,瞅他半晌後,「我可以问你吗……」
「你想问什麽?」
「你的家庭,是怎麽样的?」
对於我的问题,他没有感到太意外,只道:「为什麽会好奇这个?」
「我觉得,你应该生长在很好的家庭吧?」待人谦和、脾气温柔,总是给人沉稳内敛的气质,在他身边,不知为何,我焦躁的情绪就会安定下来。
韩在宥沉默地望着我,久到我以为不会有答案了,才勾出浅到不能再轻的笑容开口:「你错了。」
我讶然,视线凝滞。
丝毫不带重量的嗓音淡淡流泄,他彷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却令听者揪心,感受到无比的哀愁。
「我是个孤儿,小时候父亲一酗酒就会对我和母亲暴力相向,从五岁被打到九岁,母亲终於受不了的逃跑了,留下我独自一个人,母亲走的那天,父亲知道後很生气,对我拳打脚踢,说我很没用,连妈妈都看不好,根本就是垃圾,养我是浪费,往後几天,他常常拎着酒瓶把我打得头破血流,全身都是伤。直到一日他再也没有回家,警察找上门来通知,我才知道我的父亲晚间喝酒过後在渔港旁凸堤上攀爬,不慎失足落海溺死了。」
他的身上总是带着OK蹦,一定也是因为小时候常常被打得遍体麟伤,内心有阴影所致吧……
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我抿紧唇,安静的听他继续说下去。
「印象中我没有其他亲人了。那时警察问我有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这样说;然後就被送进了育幼院,像那些在收容所的小动物们一样,等待被好心人给收养,等待着一个家。」似乎怕气氛太过沉闷,韩在宥淡笑几声後才接着道:「呵,我算是幸运的,才待了一年多,就被一位好心的男人收养,他是位名医生,父母亲早逝,也没有其他兄弟姊妹,四十几岁还没有结婚,想着与其遇到好的对象,不如遇到个好的孩子,所以他往返育幼院三趟後,决定带我回家。呵,我原本以为,他那把年纪还没结婚,不是心里有病,就是很难相处,但最後印证,是我把人想得太坏了,他只是唯一爱过的女人最後选择嫁给别人,从此没再遇到心动的对象,所以才会一直单身。养父为了让我打开心房,花许多时间陪伴我,他很疼我、照顾我,也很尊重我,像是要弥补我孩童时期的缺憾和伤痛,真的非常尽心尽力……,所以你说,我是在好人家的家庭里长大的吗?我想说是,也不是。」
我艰涩地开口,有点想哭,嗓音乾哑,「後来呢?」
「後来我的养父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卖掉在台北的房子,拥有美国籍的他,带着我到美国念书,在那边开了间书店做小本生意,生活过得十分惬意。我们偶尔会回台湾,在养父宜兰的亲戚家住上一阵子,正因如此,那年我才能遇到你。」
「那现在呢?」我无法克制自己不断想问下去的冲动。
「现在养父还在美国,但我想回台湾待几年,刚好有这个机会,咏华把我引荐到这间学校,所以我就回来了。」
「徐老师……你们是朋友?」
「嗯,她之前在美国念书,我们是同学。」
「原来如此。」徐咏华老师应该是喜欢他的,那天在走廊上他们有说有笑,从她望着他的眼神就可以察觉出端倪。
「徐老师也很喜欢教育这份工作,她跟B班同学们都相处得很好,学生们也很信任她。」提到徐咏华老师,韩在宥飞扬的眉眼充满赞许。
我有点不是滋味。
「喔。」
「你『喔』什麽?」他问。
我像个幼稚、爱吃醋的小鬼,闷声回答:「没有啊,只是听你讲你心上人的优点觉得很无聊。」
「我的心上人?」
「徐老师啊!」
拿着装有蜂蜜水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下,韩在宥挑眉,「谁说徐老师是我心上人的?」
「你刚刚提到她时的表情很像啊……」我咕哝。
唇瓣轻抵着杯缘,韩在宥气音的笑声震动杯壁传出,他喝蜂蜜水润润喉,瞅向我的眼眸盈满笑意。「你这个傻女孩。」
眼眶微热,我心中的感受,说不上来,只觉得好酸、好酸、好酸。
没有华丽的过去,有的只是和我一样爬满悲痛伤痕的记忆,尽管如此,他依然变成了现在这般温柔的模样……
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难道都不恨吗?」
韩在宥敛笑,神情黯淡了下来。
「我想你大概不恨吧。」否则为何从他的话语里,感受不到丝毫对於生命的不公平而兴起的愤恨,感受不到因为残破的家庭背景,导致个性上阴沉的缺陷。对我来说,他就像是──没有任何缺点一般。
轻浅地,一抹苦笑晕染上那淡淡的神色里,韩在宥语气凉薄,「夏日,我没有你以为的那麽好。」
桌灯的柔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低垂的眼帘,敛去隐晦的幽光。我沉默不语,等待着他略启的唇瓣,续道:「当年,得知亲生父亲的死讯时,我其实松了一口气……有种可怕的念头,窜进脑海中反覆地播送着,好险……他死了,真是太好了……」
我愣了愣,摇头。「换作是其他人,应该也会有和你有一样的想法。这并没有什麽,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是吗?」韩在宥舒眉,嘴角微微扬起,却没有因此释然。
此刻,我明白了。
谁说他不痛的?谁说他不伤心?
面对无力扭转、无法忘却,破碎的儿时记忆,他多希望能将那些通通抹去,可偏偏只能深埋在心底,密实地封藏,强迫自己为了赋予他新生的养父走向光明。
「你为什麽愿意和我说这些?」无论是在家里或学校,都不太提及隐私的他,为何会选择和我分享那样晦涩的过去。
韩在宥凝望我许久,脸上的表情始终淡淡的,直到嘴角笑意渐深,他说:「因为,我喜欢你。」
没有将他这句话告白视为男女之间的情感,我想着,或许,正因为我们都有那样伤痕累累的童年,宛若两头受困於黑暗之中的野兽,渴望能互相平抚彼此心上疼痛的裂痕,才会显得特别靠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