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只有这些?」
面对纪言风,西瓜皮努力睁大小小的眼睛,问道:「什麽是混血儿,你的血很脏吗?」
「……应该不止这些吧?」纪言风拍了拍西瓜皮的口袋,又发现了一块橡皮擦,「还有吗?」
「没有了啦──」西瓜皮嘟起小嘴,「我才不会藏在小裤裤里面咧,我哪有那麽笨。」
「……你给我过来。」穆于菲一把掀起西瓜皮的衣服,他的裤带有点紧,她硬是要扒开他的的裤头。
「不行!色狼!色狼欧巴桑!」
「蛤?欧巴桑?」穆于菲愣了一下,接着把西瓜皮的裤子往下一拉,连内裤都被扯了下来。
西瓜皮用双手遮住自己的重要部位,哭喊:「我还没长大,不可以给你看小鸡鸡,这样我会嫁不出去啦!」
被藏在内裤里的铅笔掉落在地板上,并一路顺畅的滚到穆于菲脚边。
啪-咕噜咕噜──
纪言风愣了几秒,轻轻拉开穆于菲僵住的手。
「你这里怎麽了?」他看着西瓜皮,问到。
西瓜皮又嘟着嘴说:「不行!不行看我的小鸡鸡。」
「不是,我是说,」纪言风小心的戳戳西瓜皮的腿,「你这里怎麽了?」
西瓜皮的腿上,有很多伤口,有癒合好的旧疤痕,也有新的。除了几处伤痕,更多的是一大一小密集的瘀青。
「要报警吗?」穆于菲抬头看着纪言风。
「我都说我嫁不出去了!」西瓜皮气鼓鼓的穿上内裤和裤子,「不要抱了啦。」
「我是说,叫警察。」
「警察?不行!」西瓜皮跳了起来,他双手合十,小眼睛顿时积满了眼泪,「我以後不会再偷东西了,不要叫警察叔叔来好不好?」
他们沉默的看着西瓜皮,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麽。纪言风蹲了下来,他摸着西瓜皮的头。
「如果告诉我们这些伤口是怎麽来的,那就原谅你偷东西。」
西瓜皮点点头,大滴的眼泪啪搭掉下:「因为我偷东西,所以大哥哥抓到了就会打我。」
穆于菲听了,狐疑的看向纪言风:「是蓄意的吧?避开了显眼的地方,就只集中在腿上。」
纪言风抹掉西瓜皮的眼泪:「是在家里被打的吗?」
「不是啊,妈妈都不在家。」西瓜皮认真的解释:「这是被店里的大哥哥打的,但是大家都说大哥哥的店已经没有了,所以我才来这里偷东西。」
西瓜皮见他们不说话,又说:「如果要上学的话,就需要铅笔啊。」
纪言风点头,他就算蹲着还是高出西瓜皮很多,他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些什麽,身後便传来的一声:「你家在哪里?我们带你回家。」
纪言风讶异的转过头,直到西瓜皮点头说好,穆于菲都没再看他。
一路上,她都在犹豫着,是不是又揽了什麽麻烦的事情,是不是太鸡婆了。
其实可以直接交给警察,然後就能撒手不管的,是不是多此一举了?可是纪言风的表情很奇怪,而且他对西瓜皮好温柔。
西瓜皮坐在自行车上,纪言风就这麽牵着车走。西瓜皮说他家离这里不远,他也是慢慢的走、慢慢的走,就走到诺里奇了。
他们照着西瓜皮指的方向沉默的走着,他们经过了河堤,那里好像有一段时间没修理的样子,长满很多枯绿的杂草,都快比人高了。穆于菲才觉得奇怪,又刚好踢到了被乱丢的铝罐,磅当一声,在静谧的空间里剧烈的回荡着,连她自己都吓一大跳。
「西瓜皮该不是人蛇集团之类的卧底吧?为了把我们骗去哪里……」穆于菲开始怀疑,她转头瞪着坐在自行车上吃冰的西瓜皮。
「要吃吗?」西瓜皮把吃的黏糊糊的冰棒递给穆于菲,却是一脸的舍不得,以为穆于菲想吃他的冰。「……」穆于菲懒的理他。
她困惑的左顾右盼,路上的人越来越少,甚至可以在沿路的矮墙上看见随兴的喷漆。穆于菲不安的看向纪言风,却愣了一下。
纪言风的神情不知为何变得严肃,他沉思着,彷佛戴着面如死灰的面具,冷漠却动摇。他停下脚步,问西瓜皮:「你家是这个方向?」
随着西瓜皮肯定的答案,纪言风的眉头也越锁越紧:「穆于菲,你先回去。」他说。
穆于菲还没回神,这里的空气却在瞬间变的很糟,就连河堤边的土壤都散发出果皮腐烂的味道,这是纪言风此刻的眼神所带给她的错觉。
「为什麽?」
「我送他,你回去。」
「为什──」
「可是到了啊。」西瓜皮舔着早就乾净的冰棒棍,他举起短短的小手,指着一条脏乱的巷道,「在那边!」
穆于菲顺着西瓜皮指的方向看去,巷口蹲着几个在聊天的人。
在不高的水泥墙里,伫立着一栋老旧的公寓。
公寓外的墙上,或许是因为岁月流失而变的暗沉,墙上沾着一块块的阴影,宛如刚下了场雨。
「你回去。」
穆于菲疑惑的看着他,她发现纪言风也不再皱着眉头,他安安静静的,但眼神却锐利的盯着前方。纪言风的手,紧抓着自行车的手把。
穆于菲蒙了,她转回视线,眼睛紧紧的黏在公寓上。她突然有种非常怪异的感觉,她想窥探那栋公寓。
她笔直的往公寓走,心脏碰碰的叫嚣,就像上次的接力赛,她使劲的往前奔跑一样。纪言风和这栋公寓绝对有关联。
「穆于菲!」
穆于菲吓了一跳,手臂上传来的力道让她吃惊,纪言风跩过她,穆于菲在原地硬是转了一圈,脚踝有点不舒服。她看着纪言风的眼睛,阴天变得难以形容,她记得沈昱恒对她说过,他认为纪言风眼睛的颜色,是被化学药剂染河的颜色。穆于菲突然能理解了,在这刹那,他的颜色不再那麽漂亮。
「你怎麽了?」穆于菲开始冷静下来,刚才对於那栋公寓,还有对纪言风的好奇心,在看到他眼睛的瞬间,烟消云散了。
纪言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面对穆于菲,他很常面临有答案却回答不出来的情况。
原本蹲在巷口外聊天的几个熟面孔,缓缓的站了起来,西瓜皮的脚还在自行车上晃呀晃。纪言风看着逐渐走近的那些人,眼神越发乖戾,他拉过穆于菲,把她藏到身後。
西瓜皮没意识到气氛的古怪,他跳下车,朝着走来的几人露出大大的笑容:「阿庞!你还出来接我吗?」
「阿庞是你叫的喔?」
带头的人揉揉西瓜皮的脑袋,把他赶回了公寓。
「那个蓝眼睛是我带──」西瓜皮试图解释。
「你滚进去啦!」阿庞不耐烦的拍着西瓜皮的屁股,并转身把公寓的大门关上。
纪言风的手没松开过,他紧紧的抓着穆于菲,跨上自行车:「上来。」
穆于菲沉着脸,一动也不动。
「我说,上、来。」
她身後传来窸窣的声音,身後的人开口,他叫阿庞。
「虽然有规定公寓外就互不认识,但这里,」阿庞指着砖地,「应该也算合理范围吧?纪言风。」
纪言风没说话,他直盯着阿庞,差点融进四周的阴霾里。
「你们是纪言风的朋友?」穆于菲轻手挣脱他的牵制,走到阿庞面前。她再正常不过的语气, 让纪言风诧异。
穆于菲伸出手,阿庞愣了一下,他在试探着纪言风的表情,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叫我阿庞就行了。」他看了穆于菲身後的人一眼,也意思意思的回握她的手,意味深藏的说:「是“老朋友”了。」
穆于菲没有忽略阿庞的眼神,她甚至以为身後的人已经消失,她感觉有点空虚,背部的肌肤却顿时感到毛刺。她知道纪言风逐渐逼近,他把她的肩膀往後一揽,穆于菲的背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上,她瞬间连动都不敢动,她要顾虑的事有很多,包括他们贴的那麽近,纪言风会不会听见她的心跳声。她被强制後退了一大步,手硬生生的从阿庞的手里抽出来。
阿庞看着纪言风的眼神,讽刺的笑问:「怎麽?」
「西瓜……」纪言风不打算回答阿庞,他的嘴巴就在穆于菲的耳畔,纪言风刚开口,就感觉到她的不自在,他松开穆于菲,并再次把她藏在身後,似乎是在提防着谁。他问阿庞:「那小鬼身上有伤。」
阿庞耸肩:「被赵虎那小子揍的。」他说完,又看了穆于菲一眼。当初就是赵虎要纪言风对穆于菲负责,他什麽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结果和纪言风久违的打了一架。
阿庞留意到穆于菲的视线,便试探性的问一句:「要进来坐吗?」
「……好。」穆于菲不顾纪言风的反对,避开了他的手,紧紧的跟在阿庞身後。
纪言风顿时说不出话来,连继续阻止的动力都没有。他忘了,他一直以来都阻止不了穆于菲想探究
自己过去的心思。他看着穆于菲的背影,不知道她是太勇敢,还是太没危机意识,直到他们进了公寓门口,穆于菲的背影就像当初第一次进他家的时候。
纪言风看着,就这麽被气笑了。
公寓里一如往常的灰烟瘴气,却也安静的可怕,角落破了的水管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情况有些诡异。阿庞边走边和纪言风说,最近会来公寓的人已经很少了,他说想开的人有很多,现在会待在公寓的,只剩下原本就住在这里的寥寥几人,例如阿庞,例如西瓜皮。
「自从刘玥结婚之後,很多人就突然想开了,这也没什麽。」阿庞不在意的说,他走向三楼,那里是他们最常聚集的楼层,他还特别和穆于菲介绍二楼就是西瓜皮和他妈住的地方。
穆于菲走上楼梯前,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二楼,感觉不像是有住人,阴森森的,而穆于菲的胸口也闷的可怕,她在想,原来纪言风和刘玥真的有这层关系。
阿庞打开三楼末间的门,因为老旧未保养的关系,门发出刺耳的嘎咿声,穆于菲转头看纪言风,发现他已经没有一开始紧绷的表情,他自然的进门,默默的收起桌面上散乱的色情书刊。
「坐吧。」阿庞随意指着沙发,穆于菲挑了没露出海绵体的位置坐下。
纪言风摸出口袋里的铜板,投入一旁空荡荡的酒杯里。
以前公寓里还很热闹的时候,刘玥就和其他人一起定了这个规定,来的人就得交出几个零钱。没为什麽,这只是为了提醒每个人付费,因为这里可以避难,可以是临时的住所,但不会是家。
纪言风也就这麽养成习惯了。
阿庞听着铜板响的声音,无奈的点了一支菸,才被纪言风逼着继续刚才赵虎的话题。
他语气含糊地说:「那天之後,赵虎也再来了。可能被你打成那样,面子挂不住,说要回去经营他外婆的破店就走了,没再来过。」
纪言风不吭声,看了穆于菲一眼,徒手把阿庞的菸熄了。
「那西瓜皮呢?」
纪言风一脸平静的说出西瓜皮三个字,阿庞抽了抽嘴角,又重新点了一根菸,说:「他是去年才搬来的。那小鬼很崇拜赵虎,长的越丑的人他越崇拜,可能是很有亲切感吧。」
纪言风再一次掐熄了阿庞刚点上的菸,说道:「那他也很崇拜你吧?」
阿庞火了,他大声叫嚷着,我抽个菸你他妈别烦我。
他又说,西瓜皮这一年来都跟着赵虎跑,他叫其他人都直接叫名字,像是刘玥就叫小玥,阿庞就叫阿庞。准确地来说,阿庞的本名就叫王阿庞,穆于菲听了强忍着笑,拳头握的紧紧的。
王阿庞说,西瓜皮就只叫赵虎「大哥哥」,一开始赵虎觉得恶心,但後来也就算了。赵虎离开公寓後,接手了家里的杂货店,西瓜皮很常去找他。
後来阿庞一群人才发现,西瓜皮偶尔会带点伤回来,可是西瓜皮却说,那是因为他偷东西才会被打。公寓里只要认识赵虎的人都明白,那小子没什麽情商,很易怒。他是利用着西瓜皮的喜欢,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赵虎他本来就没打算好好做了。隔壁又开了间超商,他家的杂货店要倒不倒,最近赌博欠了债,连夜逃跑了。」阿庞说着说着,打了一个哈欠,「总之,要找也找不到人,我们这也不好把事情闹大,所以就这样,也没然後了。」
「那西瓜皮呢?他跑去我们那里偷笔。」穆于菲问阿庞,而纪言风抓了几颗玻璃珠在手里把玩,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偷笔啊?」阿庞想了一下才说:「他妈偶尔才会拿钱回来,那小鬼其他时间都是邻居帮忙带着……」
「他说是因为要上学,所以才会偷笔。」穆于菲说。
「嗯——或许是因为他妈总说,不回家是因为要赚学费的关系吧。」
穆于菲听了,沉默不说话。
纪言风把玻璃珠放回原位,起身说道:「我以後不会再来了。」
面对他突兀又莫名的发言,阿庞和穆于菲都在状况外,他们疑惑的看向纪言风。
「你也趁现在把三楼关了吧。」
阿庞听了,无奈的摸着嘴角,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他问穆于菲:「你怎麽会愿意和他做朋友?」
纪言风愣了一下,而穆于菲也跟着起身,丢了几个铜板进酒杯。虽然她不懂这是什麽涵义,但也跟着纪言风这麽做了。
「嗯──」穆于菲假装思考了一下,她耸耸肩:「我也忘了。」
在离开公寓的时候,纪言风对阿庞说,如果西瓜皮想要,就可以去诺里奇找他们。
「跟他说,我们会请他吃西瓜。」穆于菲补充。
阿庞敷衍的挥挥手,要他们快滚。但他心想,西瓜皮大概会很常去吧,那个叫诺里什麽的鬼地方。
他在关上大门之前,看了那两人的背影一眼,纪言风刚才掐了他两次菸,阿庞有点羡慕起他了。
「那就关了吧……」阿庞喃喃自语,并敲了敲西瓜皮的家门。
穆于菲一样把额头靠在他的背上,风呼啸而过,她只能听见风和车轮滚动的声音。阳光开始黯淡了,天气乾燥,这区的风却没理由的存在一股潮湿的味道。
纪言风不说话,他只想把穆于菲载离这里。
在穆于菲看见那栋公寓的时候,纪言风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感受,他害怕阿庞或其他人会对她说些多余的话。还有,他怕穆于菲接受不了他曾经待过的地方。
直到穆于菲主动和阿庞攀谈,那瞬间如释重负的心情,让纪言风混乱。
他之所以会在苏茉面前如此隐瞒,就是确定苏茉绝对无法接受这栋公寓。
在苏茉刚转来的那年,她被人骚扰,当时纪言风之所以会冲动打人,就是因为看见她当时的眼神。其实那个人,也曾是公寓里的人,是纪言风认识的人。
当时苏茉的每个神情,都在提醒着纪言风应该和那个人装作不认识。他每挥一拳,心里就充斥着公寓里的画面,还有他妈妈最後离开他爸的画面。他名义上是为了保护苏茉,打断了那人的一颗牙,其实他是在掩盖自己。那是他第一次打人,也是会痛的。
当时苏茉不顾纪言风手上有多脏,帮他擦掉了血,对他说谢谢,问他有没有事。纪言风原本紧绷的神经,也就这麽放松了。他看着苏茉越过瘫倒在地的那个人,却对自己温暖的笑着。
这就是被认同,与不被认同。
当时纪言风就深刻地感受到,苏茉可以给予他从未感受过的笑容和温暖,但在他的真面目被发现的那刻,一切将会崩塌,他会一无所有。
那年,他和刘玥讲起了这件事。从此公寓多了一条规定,出了门,就必须变成陌生人。
纪言风不了解,他在苏茉面前一直小心藏匿的那块隐地,为什麽穆于菲却能够轻易的、鲁莽的跟着阿庞进公寓。当阿庞问她为什麽愿意和纪言风做朋友的时候,他才从阿庞的语气里发现了一直以来的盲点。
穆于菲对阿庞说,她忘了。
那个回答对於纪言风来说,就宛如当头棒喝。
因为,其实是他忘了。
是他忘了,促使他们缘分的,从来就不是打翻的餐桶。
一直以来,并不是穆于菲死皮赖脸的纠缠着他。是她愿意和他做朋友,是穆于菲先接受了他。因为在什麽都还不懂的年纪里,甚至没有人敢跟蓝眼睛的人说话。
是他错了、太自大了。
促使他们缘分的,从来就不是打翻的餐桶。
是那把尺,还有她口中的王子。
纪言风停下车,他沉默一阵,穆于菲疑惑的抬起头。
「你……不怕他们吗,我很少看你主动搭话。」
「他们是你的朋友,所以也没什麽吧?」
纪言风悄悄的勾起嘴角,他好像早猜到穆于菲会这麽回答。
「刚才阿庞问你……」纪言风没有回头,那样的姿势也太别扭了,「你想和我做朋友的原因。」
穆于菲垂下眼,重新把额头贴在纪言风的後背上,她一个人咕哝了很久,最後才闷闷的开口说:「谁叫你那个时候要骂我丑八怪……我这是在报复你啦。」
纪言风没回话,他继续踩起车,但他的身体却在这刻变得敏感,穆于菲抱得很紧,纪言风可以感觉到穆于菲在眨着眼睛,她的眼睫毛若有似无的在他背上刷刷磨蹭。
他动摇的骑着车,最後笑了出来。
「笑屁啊!」穆于菲在他背上打了一下。
纪言风想着,这些年来自己就像个分裂者,不论是对苏茉,还是对穆于菲。
他一心只想找个能接受自己的地方,但到头来,也未免绕太大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