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共撑一把伞。
穆于菲穿着纪言风的外套,头顶着便利商店买来的毛巾,双手捧的是热呼呼的可可。
纪言风不发一语,他绷着一张僵硬的脸。穆于菲手腕生疼,刚才纪言风使了很大的劲,她的手腕有两条红红的印子。
她知道是自己太奸诈了,故意淋着雨等他,就是想看他为自己难受的样子。但此刻纪言风的反应却超出她的想像。
纪言风拿出钥匙打开家门,穆于菲全身湿透,她站在门边,不知道该不该进门。
「进来。」他说。
穆于菲看见纪言风湿了一半的肩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纪言风找出国中的班服、运动裤,还有乾净的毛巾:「你先去洗澡。」
穆于菲没有接过那些,她抬头问纪言风:「那内衣裤呢?」
纪言风听了愣了几秒,一时答不上来。
「我回家洗吧。」
穆于菲拿起纪言风的雨伞,连鞋都还没脱,她就想要逃走。
因为纪言风不同以往的反应,这让穆于菲很不安,她怕纪言风会和自己说清楚、讲明白。
「我送你回去。」
「不用,」穆于菲挥挥手,「雨伞借我就好。」
「穆于菲……」
她停在门口,门把也被她转的死紧,她害怕纪言风接下来要说的话。
「改天再说吧,我要先回──」
「那只狗……」纪言风开口,他看见穆于菲的身体僵了一点,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被你带回家了?」
穆于菲低头看着手把,她松了一口气,却没回答。她只是将门关上,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以为纪言风会把事情摊开来讲,就拿今天穆于菲的任性来说,她想看看纪言风会不会心疼,却忘了如果纪言风真的难受了,是不是就会直接把他们这几年的关系讲清楚,他们之间不再不明不白,但也从此渐行渐远。
好在,好在还有那只狗,是崔梅恩救了她。
穆于菲回到家後,在庭院里看着崔梅恩的洁牙骨许久,最後才回房间洗澡。
她没胃口,晚餐也没吃,穆于菲此刻没什麽太大的情绪,就觉得自己总是患得患失,这让她疲倦。
纪言风传了讯息问她到家没,穆于菲懒懒的躺在床上,窗外的雨水落在窗沿滴答的响。穆于菲看着纪言风的讯息和头像,想着今天的这场闹剧,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她想着崔梅恩、想着自己,却无法控制的哭了。
隔天,穆于菲就和平常一样,好像没发生过什麽事、没淋过雨。
但纪言风不同,他会和苏茉讲完话之後,再问问穆于菲的想法,就好像只要稍微不注意,这个故作没事的人就会突然脱队、消失。因为比起昨天的穆于菲,此刻的她,却显得太乖巧了。
中午的时候,穆于菲还是没吃饭,她不是装可怜,也不是想引起纪言风的注意,她是真的没胃口。
「你不舒服吗?」吴茜端着汤碗问,「不然也喝一点汤嘛。」
「没事,」穆于菲摸摸肚子,她也觉得疑惑,「我是真的不饿。」
这的确很奇怪,她虽然心情不太好,却也没糟糕到食不下咽。那这又是为什麽呢?
到了下午的体育课,穆于菲终於找到机会休息,她和吴茜一起向老师撒个生理痛的谎,躲在角落瞎聊着。纪言风若有所思的看向穆于菲,同节体育课的苏茉来找他借零钱投饮料,他顿了顿,说道:「你也帮穆于菲投个热的,她好像经痛。」
纪言风翻着口袋,苏茉则疑惑的说:「小菲不会经痛啊,她还曾对我炫耀耶!」苏茉顺着纪言风的视线看去,看见穆于菲正和朋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苏茉了解的拍拍他的肩:「喔……体育课的生理痛是属於自然现象啦,别担心。」
纪言风不解的看着苏茉的背影,几秒之後才发现,啊,穆于菲又撒谎了。
连着两节体育课,纪言风被男生拉下场打球,只要和沈昱恒同场,对方总会蛮横的朝他直撞,而纪言风可不是省油的灯,也会乔角度架他几个拐子。
沈昱恒吃痛的看向纪言风,虽然只是瞟几眼,但眼里还是夹杂着一点错愕。沈昱恒甩手,篮球往上呈现了不太漂亮的抛物线。
「你!」沈昱恒朝着纪言风吼道:「假歪国人,跟我走!」
「……」
「我们、私下、聊聊。」沈昱恒说完,便笔直的往司令台走去,不理会其他同学『干嘛突然找人吵架』之类的言论。他知道纪言风正跟在自己身後,如果注意聆听的话,他还能认出纪言风的脚步声。他走路的姿势很端正,永远显得不疾不徐,但只要细心注意,便会察觉到纪言风的脚步声总是处在一个很缓慢的状态,就像个懒散而没有目标的人,对谁都没兴趣,一步步的拖着脚步行走,唰唰──
这种表里不一的声音很让人烦躁,所以沈昱恒才能认得。
沈昱恒耍帅般的跳上司令台,并转头挑衅的看着纪言风,而对方只是打着哈欠,走上一旁的阶梯。
「想干嘛?」纪言风问。
「没干嘛,」沈昱恒揉着左腰,「我只是想问你,刚才干嘛架我拐子?」
「……」
沈昱恒瞪着纪言风的眼睛,那也是很讨人厌的颜色。
从小到大,沈昱恒就没特别讨厌过什麽人,他一直都是这样,只要遇见自己讨厌的类型就会自动避开,不是害怕引起纷争,而是这样太累人。可是沈昱恒避不开木鱼,同时也因为她而不得不去注意纪言风。
纪言风的某方面和他相像,都试图用表面伪装着什麽。尽管如此,沈昱恒还是看他不爽。
「你就做不到光明正大吗?」沈昱恒问到。他的一语双关使纪言风眯起眼来,这个人要伪装的似乎是更深层的东西。
「你想说什麽?」纪言风勾起嘴角,敷衍笑道:「特地把我叫过来,就是要问我这个?干嘛架你拐子?」
「嗯,因为我实在是太好奇了。穆于菲,我好奇她的事。」
「这两者有相干?」
「当然有,这是偷袭。」沈昱恒也眯起眼睛,「以各方面来说,你真是个王八蛋。」
「……这和穆于菲有关?」
「你很在意我提到木鱼?」
纪言风不说话,沈昱恒的所有举动都显得太突兀、太刻意了。
「你在套我话,」纪言风移开视线,直接坐下,这个位置可以看见远处树荫下的穆于菲,她背光,周围似乎暖洋洋,但五官融在暗处,也被树荫打的模糊。「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麽?」
沈昱恒见纪言风没了地痞老大的气势,也就收起敌意的视线,他跟着纪言风席地而坐,盘着腿,也正好看见穆于菲。他歪头看向纪言风,只要有木鱼在,他就下意识的想观察纪言风的表情。
纪言风发现他打量的视线,只是瞥了一眼:「我们刚才很幼稚。」
「那叫热血,一个眼神就能打起来,那叫热血青春。」沈昱恒摆烂说到。
「那木鱼呢?」纪言风问,「你那麽鲁莽全是为了穆于菲吧?」
「这也是热血,为了好朋友在所不惜。」
「⋯⋯她跟你聊到我了?」
「你就不问我吗?为什麽我和木鱼的关系变好了。」
纪言风听了,只是扯着嘴角一笑:「因为她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嗯,这我同意,」沈昱恒想想不对,「靠,你这是说她和我好是因为心软吗?」
「你喜欢穆于菲?」纪言风单刀直入的问。
沈昱恒扬起眉毛,这和他平常兴奋过头的表情不一样,看起来有点窘迫。
「谁喜欢她,我们只是朋友。」
「是吗,」纪言风耸肩,「你喜欢她哪里?」
「……」沈昱恒无奈的看向纪言风,随後逞强的问道:「你觉得穆于菲哪点值得我喜欢?」
纪言风沉默着,他垂眼,浏海差点扎进眼睛。
穆于菲,她是个什麽样的人?
纪言风抬起头,阳光被飘过的浮云遮住,操场稍微暗了一点,这反而让他看清楚穆于菲的样子,她懒散的靠着树,一旁的吴茜正试图拿饼乾喂她。
「她有很多地方值得你喜欢。」
穆于菲……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人?
她是纪言风遇过最好懂,却也最难懂的一个人。
从小到大,穆于菲可以一边讨厌着纪言风,却还是说要做朋友。
她可以处处针对着苏茉,却也可以对着全班说:「谁欺负她就等於欺负我!」
她可以问苏茉什麽时候会搬走,却从来没有赶她离开。
她明明可以有专车接送,却徒步上学走了那麽多年。她可以去都市上艺术学校,却宁愿跟着他们上普通高中。她不曾提起过,她的梦想。
她很不坦率,有时候却又过於坦率,她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可是我的梦想里面也有你啊!」但,那也代表她是真的受伤了。
她可以一边教训苏茉,说不能负责就不要对小狗好,她可以忍受他人的责怪,但她的自尊心却不允许自己辩解,其实狗已经被她带回家里了。
穆于菲总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关心。
「是吗,」沈昱恒问纪言风:「那你为什麽不喜欢她?」
自从苏茉和学长交往的这几个月以来,纪言风才开始去正视自己一直试图忽视的事情。
他比以前更注意到穆于菲,因为她很可怜。这不是出於同情的心态,或许是愧疚占了更多的成分,当纪言风看见穆于菲在广场上淋着雨,他拿着雨伞快步走近,视线却总落在她倔强的拳头上。
当时,纪言风就想,他必须和这个人说清楚。要她别等、别哭、别淋雨别逞强别握着拳头不说话,别看我。
当穆于菲一脸无奈的说「那你觉得现在的我可怜吗?」,纪言风便更难以忍受。
他从小就有太多的不行,如果人生是本字典,那只要翻开纪言风的字典,就会看见里面满满的负面词汇:『不行』、『不该』、『绝不』,还有,『我只要苏茉。』
『别放穆于菲走。』
穆于菲就像他。
当纪言风看着苏茉的背影,他就会转头看看穆于菲透彻的眼睛,每一次他都能捕捉到穆于菲眼里的情绪,这偶尔会让纪言风不再那麽难受,那是一种自尊心、一种虚荣心,是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但他依赖着穆于菲的感情,却无法做出回应。
如果讲开了,那苏茉会逃开,她总是表明,三个人在一起是最幸福的状态。还有,穆于菲也绝对会离开,她绝对会。
刘玥说他是烂人,就连吊儿啷当的沈昱恒在骂他王八蛋的时候都显得特别诚恳。
沈昱恒问纪言风,为什麽不问他与木鱼关系变好的原因。而这也是纪言风最可恶的一点,因为他对自己太有自信。
他都明白,因为他自信的同时也自私,他总是在无法承受的时候,心里想着要放穆于菲走,却又总在下一秒之後想,『不行』。如果穆于菲就这麽消失,他会在意,他会难受。
所以,他喜欢穆于菲吗?
昨天的穆于菲,她全身湿淋淋的站在他家门口,却又不敢进门。那刻,原本打算要和她讲清楚的决心又消失殆尽。那个时候纪言风才发现,原来穆于菲比苏茉坚强太多,却也脆弱太多。
她很可怜,所以更不能放她走,瞬间,纪言风又替自己找了一个最荒唐的藉口。
「你觉得她是怎麽样的人?」纪言风反问,他没回答沈昱恒喜不喜欢木鱼的问题,他不知道要怎麽回答。
「……奇怪的人。」沈昱恒别开视线。
「温柔的人。」纪言风说。
下课钟声响起,操场瞬间又变得更加吵杂。沈昱恒盯着人群,口齿不清的说道:「我和她没经历过什麽,也认识不久。所以我在想,我或许就是喜欢她喜欢你的样子。」
「饶舌……」
「但你总让她摆出那副表情。」
「什麽表情?」
「你喜欢木鱼吗?」
纪言风对上他的眼睛,沈昱恒的情绪很明白,就和穆于菲一样透彻。
「你喜欢苏茉吗?」沈昱恒又问。
纪言风同样不发一语。
沈昱恒沉下眼:「既然你都回答不出来,那就把穆于菲让给我吧?」
纪言风听了便扬起嘴,低声的笑了出来:「……不行。」
「不行?」
「不行。」
沈昱恒觉得纪言风笑的有些勉强,他的笑容总算不再完美。
最後纪言风起身,沈昱恒问他凭什麽,他却说不知道。
这是史上最烂的人。当时沈昱恒是这麽想的,木鱼喜欢上一个错误的人,但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该不该让她明白。
放学的时候,天空又开始飘起细雨,这阵子的天气很奇怪,而穆于菲的胃也很奇怪,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就没再吃东西了,但她还是不饿。
纪言风撑着伞,穆于菲牵着车,他们不知道该说什麽。
每次只要一起撑伞,不管对象是苏茉还是穆于菲,都要把雨伞举的很高,但雨伞还是很常打到纪言风的头,不过这就像是一条固定的公式,他们三人也不知道在固执些什麽,车就是纪言风牵,伞就是她们打。
直到刚才纪言风对穆于菲说:「你帮我牵车,我拿伞。」
穆于菲说好,她瞄向纪言风湿答答的肩膀。
这支伞大,是穆于菲特意准备的,这样不但有理由和纪言风一起撑伞,两人也都不会淋到雨。但纪言风的肩膀却湿了一半,穆于菲低头看着,她的双手都搭在自行车的手把上,占的空间大,却没有沾到一点雨水。
当他们到诺里奇的时候,苏茉正闷闷不乐的打开门,门上的风铃被弄得很大声。
穆于菲把车牵进巷弄的车棚里,纪言风待在外面,他撑着伞等穆于菲,时不时就转头看苏茉,似乎是想问她怎麽了,却又不知道该用什麽心态去问。
「想问就问啊。」这是穆于菲今天第一次主动开口对纪言风说话。
纪言风低头看着穆于菲,脸上的表情也闷闷的:「问什麽?」
「问苏茉她怎麽了。」
纪言风没回答,他安静的看穆于菲走出车棚,四周只剩下雨的声音,苏茉没发现到他们,又进了诺里奇。穆于菲觉得这个情况很诡异,她疑惑的看着纪言风,对方也在看她。
「狗,」纪言风问:「叫什麽名字?」
「……崔梅恩。」
「诺里奇有卖狗饲料吧?」
「你要干嘛?」
「我想买给崔梅恩。」
穆于菲直盯着纪言风,不知道为什麽,这个时候竟比看见纪言风湿答答的肩膀更让人感动,她心里暖洋洋的。
「为什麽要买给牠,又不是你的狗。」
「但牠是你的狗吧?」
穆于菲低头,随後叹了一口气:「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奸诈?」
「……有。」
「烂透了。」
「也有。」
纪言风回答的认真,穆于菲哼哼的笑了出来,她和纪言风相视而笑,画面看起来有点白痴。她的後背超出了雨伞,淋到了一点雨,於是纪言风把伞再往她的方向前倾一些。
然後穆于菲只是摸摸肚皮,嘀咕着:「好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