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昏暗的角落,四、五十年的老公寓,斑驳的壁癌上有着绿与灰的不明色块,不知道是霉菌还是哪个艺术家开的玩笑话,纪言风从以前就很常来这里。不、他最近已经很少来了。
他熟悉的走过无数个房间,那里飘出诡异的臭味和烟雾,他皱着眉头,把三楼最里间的门打开。里头的人看见纪言风没多说什麽,只说好久不见啊,臭小子。
「怎样,翘课啊?」刘玥点点菸灰,「模范生──」
「你不是嫌丢脸,还来啊?」纪言风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顺带了几个铜板,匡当的丢进酒杯里,说道:「已婚妇女。」
「我目前还没已婚,也不是妇女好吗?」刘玥笑问:「你不是说不来了吗?」
「你不也说不来了?」纪言风推开旁人递上的酒杯,「我不喝。」
「我今天真是最後一次来了。」刘玥跨上已经生锈的吧台椅,那发出嘎咿的声响,「你也别再来了吧。」
刘玥说完,身旁的人好笑的说:「怎麽,我们这里是有多见不得人?」
她摇摇头:「毕竟和小王子不搭嘛。」
纪言风安静的垂眼,没再说什麽话。
只要一听到小王子,他就会下意识的想到穆于菲。不是LePetitPrince,穆于菲也不是玫瑰。刘玥说的小王子,就是很单纯的,童话故事里的王子。
当纪言风在诺里奇再次遇见刘玥的时候,他差点克制不住表情。他静静地退到後面,观察着苏茉和穆于菲,苏茉很惊讶,但穆于菲没什麽反应,她就算遇见很久不见的人也不会有什麽反应。她不是冷血,就只是比较自我而已。
他记得国中的时候他们去幼稚园表演话剧,在表演完之後,孩子们围着苏茉要她说故事,他和穆于菲在一旁无聊的看着,接着有一个大卷发的小女孩小心翼翼的走向前,捧着书要穆于菲也念给她听。
『去找那个看起来很笨的姐姐。』穆于菲指着苏茉。
『可是她在讲白雪公主,我要听美人鱼!』
接下来的事情,让纪言风印象深刻。虽然,也不是什麽大事。
穆于菲当时就看着小女孩。她说,美人鱼很笨,她以为只有声音能表达感情,而且王子又自以为很专情,所以最後美人鱼只能变成泡沫了。
『这本书说王子和公主过得很幸福。』
『但是美人鱼变成泡沫了。和王子幸福生活的不是美人鱼,是邻国的公主啦,别被故事书给骗了。
当下纪言风认为,如果小女孩不是对穆于菲说的话懵懵懂懂,就是会嚎啕大哭,但孩子的心灵意外的没那麽脆弱。小女孩只是疑惑的皱着眉头,一边思考一边安静地离开了。让纪言风印象深刻的不是穆于菲,而是那个小女孩。
那个时候,苏茉还在另一边讲着故事,她身边围着一群小孩:『王子把白雪公主带回他的城堡,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纪言风问穆于菲:『你不会愧疚?』
她无所谓的耸耸肩:『谁叫她偏要听美人鱼。』
的确,在纪言风的生活里,本来就没什麽童话色彩。
尽管是男孩子,在小的时候也是会喜欢童话故事的。但故事里对王子的定义是什麽?在每一个以公主为主角的故事里,王子从来都只是个配角,长的帅,在公主危急的时候出现,吻醒她、替她杀死龙、把她从高塔里解救出来,然後在故事的结尾,总是以一句幸福就概括了接下来的全部。
所以,那永远都只是给小孩看的故事而已。
「你别再和穆于菲说些有的没的。」纪言风对着刘玥说到。
「干嘛?怕被揭穿啊。」刘玥却不以为意。
「别忘了,我几句话就可以毁了你的新娘梦,刘玥。」纪言风对上她的双眼:「你就不怕在未婚夫面前被揭穿?」
刘玥咬牙切齿地说:「真想让苏茉见见你这个样子。」
纪言风没回话,拿起桌上的飞镖射向电子飞镖靶,几支都没中,很明显处在一个很浮躁的状态。刘玥见了,笑说:「我猜你并不是因为苏茉才翘课的吧?」
「我可是有好好的请假。」
「是因为穆于菲吗?」
「别多管闲事。」
两人的场面有点僵,在一阵沉默之後,有人开口了:「靠,你还在脚踏两条船啊?」
「……」
「一直都有人在传,说你很吃得开啊。」
这种无厘头的言论纪言风从小就听多了,他早就学会了不去在意。
在很小的时候,纪言风看着在鱼缸里恹恹的金鱼,他对爸爸说金鱼快溺死了。
「穆于菲不是住在你们区最大户的那栋楼吗?有很多传言的那位。」有人嘻笑的问。
「别说什麽传言了,本人是真的满正的。」
当时他爸只是懒懒的问他:『金鱼会溺死?』
他说很冷啊,开什麽玩笑,几百年前的笑话有什麽好说的。但纪言风真的没再开玩笑,他小时候真的以为也有不能在水里生活的鱼,但是很遗憾,这对谁来说都是个玩笑话,他爸也从来没有想要认真回答他。
「纪言风就是那张脸吃香,假歪国人。」几个人都笑了。
「老实说,她的滋味如何?」
「……」纪言风冷冷地抬起眼,看着眼前问话的人,「你什麽意思?」
那天晚上,就是妈妈离家的日子。金鱼已经侧着身体,白白的肚子幽晃,好像随时会翻船一样。
「不然她何必做到这种程度?全社区的人都知道她黏你。」那人向周围的人使了暧昧的眼色:「我说,玩归玩,但该负责的还是得负责啊小子。」
「喂喂,说得太过了吧。」刘玥不满的说到。
纪言风面无表情放下手里的飞镖,一步两步的走向前,四周渐渐安静了下来。虽然和纪言风一年多没见了,但这副表情他们还是记得。
「干嘛,想打架啊?」那人挑衅,他看纪言风不爽的原因有很多。
他想来的时候来,想摆脱的时候就不告而别,连一句话都没说,突然听到他的消息却是他正在当个好学生,他的名字竟然出现在某所高中的红榜上。
「你刚才说什麽?」
「靠!我说你他妈上了穆于──」
纪言风在对方把话说完前将他揍倒在地,虽然冷着脸,但拳头却握的喀滋作响,他跪在地上补了几拳,又提起了那人的衣领……
「操!」
「纪言风!」刘玥惊呼。
他把人跩了起来,抓着对方的额发试图将他的脑袋往吧台撞去。周围的人同时牵制着纪言风,又有一些人对着门外围观的人咆哮,要他们滚。
「你难得出现就是来打架的啊?」
「纪、言、风!你想功亏一篑吗?」刘玥抓起沙发上的色情书刊,往纪言风头上砸去。
纪言风永远都记得那一天,不论是离家的妈妈,还是翻肚的金鱼,谁都没有能待一辈子的地方。
那天,鱼死了。他爸却说是撑死的。
当纪言风离开的时候,天边是暖暖的橘黄。
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特地请假,还偏偏回到了以前最常待的地方。或许是因为知道了穆于菲没去T市的原因,所以急需一个地方来沉淀自己的心情。
那里的人虽然干得也不是什麽好勾当,但他们至少都在遵守着他们自定的规则。
但纪言风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模糊的人,哪里待得下去他就去哪,一下是有刘玥的那栋旧公寓,一下是在别的更混乱的地方。有几年还能在其他人嘴里听见爸爸的名字,而这些年就没有了。
他碰了嘴角的伤口,龇牙了一下。他想,穆于菲这傻子。
在某些人的眼里,竟然是这样看待穆于菲,原来整个社区的人都知道,穆于菲一直以来都只跟着纪言风。他憋了半天,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很想泄恨,揍了那人几拳,却在书刊从头顶落下的瞬间才意识到,在场最没资格帮穆于菲说话的人原来是自己。
功亏一篑?什麽样才是功亏一篑。
是自己的真面目将被苏茉揭穿的时候?还是苏茉与学长好上一辈子的时候?
或者,或者,是连穆于菲都选择离开的时候。
到底什麽才是功亏一篑?
他装傻了那麽多年,是因为如果把三人的感情摊开来,那苏茉就会为了顾全大局而离开。但他现在却觉得没意义了,不是苏茉依赖他,是他在依赖苏茉。他希望苏茉可以一直煮粥给他爸吃,可以像从前那样摊开地图和他一起画下英格兰的小脚印。
但他为穆于菲做了什麽?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却又用朋友两个字把她紧紧绑在身边,明明知道穆于菲喜欢自己,却不直接拒绝,唯一给的承诺就只有『不让你一个人走』。不⋯⋯其实是别让我一个人走。
当那天穆于菲抓着他,担心他要单独去诺里奇的时候,纪言风不敢保证自己是什麽样的心情。
就在刚才要离开公寓时,刘玥叫住他,她说:「你以为揍人几拳就是帮她了吗?比起口无遮拦的那些人,你才是真正的烂人啊纪言风。」
他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
过了今天,他又少了一个可以待的地方。这就是身为烂人的报应,但他却依然不知道,接下来在面对苏茉和穆于菲的时候到底该怎麽做,他已经维持这个状态太久了。
他下意识的来到穆于菲家门口,蹲在门口一阵子,天空已经暗了,就像是凌晨的天空。
穆家的庭院内突然传出几声狗吠声,纪言风愣了一下,他狐疑的站起来。穆于菲一直都不喜欢动物,所以纪言风想想,最後还是以听错做结尾。
他看时间,穆于菲今天又得留一次校。他缓缓的踩着车。
该去学校接她了。
「好慢。」
他看着穆于菲的眼睛,她眼眶红红的,她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
穆于菲盯着他脸上的伤,却没问他怎麽了。
「上车。」
纪言风有时会觉得,其实穆于菲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就像现在这样,她明明一脸担心,却没有逼问他怎麽了,就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在穆于菲紧紧环抱住他的那刻,纪言风缩了一下,他下意识紧紧抓着手把,才又继续踩着车,他的心里顿时被愧疚所占满,除了这个,可能还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去诺里奇之前要把伤口处理好,不然会一直被问。」
穆于菲静了一下,纪言风察觉到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背上:「好,我来帮你擦药。」
纪言风又紧握了手把,他避开了路上的石头和坑洞。
「先回我家。」他开口,并感觉到身後的人僵了一下,随後就抱得更紧。
这条路穆于菲最熟悉,因为这就是他们回家的路。穆于菲和纪言风住在同一条街,而苏茉在对街,但穆于菲从来就没进过纪言风家。每次纪言风要教她数学,他们不是去穆于菲或苏茉家,就是在附近可以两小时内无限续杯的咖啡屋里。
纪言风翻找了一下,才从口袋里找出家钥匙,他打开家门,穆于菲强装镇定。
「你要喝水还是茶?」
「都不用。」
「……你先坐,我倒水给你。」
穆于菲坐下,紧张的环顾四周。这里虽然空间不大,但很乾净,东西分门别类的摆放整齐,她仔细看着客厅前的开放式厨房,调味料也俐落的分开在各个调味瓶里,纪言风打开冰箱,冰箱内也意外的整齐,比起穆于菲房里的小冰箱总会乱塞一些有的没有的零食,他家里的冰箱就只会看到一个个的保鲜盒和一张张标注时间日期的便条纸。
穆于菲知道,苏茉家里的调味料也是这样分类,冰箱也是这麽整理。他爸爸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纪言风几乎都一个人在家,想必这些也都是苏茉教他的吧。
在喜欢的人身上看见另一个人的生活习惯,这很让人难受。
穆于菲沉默着,纪言风正端着果汁靠近。
「你不是要倒水吗?」
「这个快过期了,帮忙喝。」
「……」
「你不是喜欢喝蔓越莓吗?」纪言风看着穆于菲一忧一喜的表情,又起身拿了一盒巧克力派,这是家里仅有的甜食,「吃吗?」
「你干嘛?」穆于菲怀疑的看着纪言风,干嘛无事献殷勤──
「快过期了,帮忙吃。」
「……你就不喜欢吃甜的,怎麽还买这些?」
纪言风愣了一下,这些是苏茉前几天带给他的。
「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欢甜的?」
「你以为我们认识多久了?」
他不说话,却轻轻的笑了下,才弯腰从桌子底下挖出一个纸盒,里面有一些药和纱布。
穆于菲无言的看着他,并抢走了一瓶优碘:「过期了,而且用这个会留疤。」
她翻找了一下,纸盒里的东西几乎都过期了,只剩一盒未开封的OK蹦可以用。
「……我去买。」穆于菲放弃。
纪言风把纸盒丢到一旁,「我去,你等我一下。」
「那我们一起去。」
他看着穆于菲,笑了出来,这种女孩子要结伴去厕所的既视感让他觉得好笑。
「喔。」他拿起钥匙。
「你在笑什麽?」
「没有。」
「好恶心。」
「……」
两人并肩走进超商,而穆于菲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给纪言风载的感觉,但这也不过是最近才发生的事而已。
穆于菲拿了一罐生理食盐水,纪言风接过,她又拿了棉棒和优碘,纪言风还是默默接过,还有绷带、纱布、透气胶带等等。
「有需要买那麽多吗?」
「谁知道你以後会不会受伤啊。」
「不会了。」
「你怎麽知道不会?」
「我以後不会再打架了。」
穆于菲顿了几秒,纪言风则是无奈的笑了笑。
她一路跟着纪言风到柜台,跟着他付帐,又跟着他坐到超商外的椅子上。穆于菲不知道纪言风会对自己坦白,他刚才甚至让穆于菲觉得,他好像是在安抚自己。她打开生理食盐水,先帮纪言风的伤口消毒。
四周安静的出奇,彷佛只剩下飞蛾在路灯底下冲撞的声音。超商的自动门响了一声,这才让穆于菲回神,她把优碘倒在棉棒上,往纪言风的伤口上用力一戳。
「嘶──」纪言风吃痛一声。
「不打架不代表不会雷残好吗,我看你骑车的技术也没多好。」
「……那你以後不要给我载啊。」
穆于菲用生理食盐水再清了一次伤口。说道:「载我啦。」
纪言风听了,笑了出来。
他们一到诺里奇,小米学长见到穆于菲又开口骂道:「到现在才来,不要说留校需要留两个多小时喔。」
纪言风停好车才推开门,小米学长指着纪言风:「还有你……你怎麽了?」
「言风?」苏茉紧张的上前,看着他脸上的两处纱布,「你怎麽了?」
纪言风搔搔头,他看了眼穆于菲,回道:「骑车的时候……嗯,摔了。」
「摔车?还有哪里受伤?」苏茉转着纪言风的身体。
只有穆于菲噗嗤笑了一声,她虽然不知道纪言风为何在苏茉面前掩盖打架的事实,还是单纯懒的解释,但他刚才看过来的眼神却和平常不太一样,这会让她想做点什麽。
「学长,我刚才就是在帮他处理伤口所以才晚到的。」她决定故意在苏茉面前这麽说:「帮我解释啊。」她看向纪言风。
「嗯。」
「可是小菲今天不是留校吗?」苏茉看着穆于菲,手还抓着纪言风的手臂,他那里也有伤。
纪言风不着痕迹的皱着眉头。
「他手臂也受伤了。」穆于菲说。
苏茉顿了一下,赶紧把手拿开。
「嗯,留校了,所以他来接我。」穆于菲不经意的闪开苏茉看来的视线,对着小米学长说:「而且他家里的药都过期了,我们要重新买过,所以弄得比较晚。」
苏茉听了之後,就只是站在一旁,过了几秒才又默默的回到柜台处理要包装的东西。穆于菲盯着苏茉,再转头看看被苏茉丢下的纪言风。她得意的扬起眉毛,这些年来,在苏茉面前她总算赢了一次。就算会被讨厌也好,但她已经坐上了纪言风的後座,也进了纪言风的家门。
这些改变让穆于菲又彻底庆幸了起来,幸好自己还是一样自私又高傲。
就好比七月在书里有这麽一句话:『生活的最高境界,并不是知道多少道理,而是听过了很多道理之後,依然过得随心所欲。』
穆于菲回想起纪言风家里的冰箱和调味瓶,想着属於那个人的气息。
她要的最高境界,就是别当个太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