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偶尔能看见纪言风脸上的裂缝。
之前的穆于菲总认为,她与纪言风的差距之大。他的沈默,他的温柔,他的一号表情,全因为他是个擅长压抑的人。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她偶尔会从纪言风的眼神中发现他深藏的情绪。她终於能分辨,原来眼睛没跟着笑,差别会那麽大。
他就像鬼片里的杀人魔,他的脸上总带着面具,皮笑肉不笑,喀擦喀擦,碎片一块块的掉下来。他的眼神会有些黯淡,穆于菲会立刻联想到一个更悲情的剧本,杀人魔的面具碎了一半,他只好一块块的重新拼凑起来,他会说:我以後不杀人了,请把我的面具还给我。
穆于菲摇摇头,把日渐严重的妄想甩出脑外。
原先她总是懊恼,为何纪言风的情绪都表现的那麽明显了,她之前却感受不到呢?经过了这几天的沈淀,她依然有两种心情在脑海里不停的拉扯。
是兴奋感。
她突然发现纪言风的可怜,也是对他忽视自己感情的一种报复。
还有淡淡的、淡淡的小幸福。
纪言风和自己是同一种人。他也不是什麽好人,的确,人没有十全十美,但在感情中,他们似乎都偏离了正常的轨道。
原来,他每次的笑容底下都藏着这样黑暗的情绪,有些悲情,有些可笑。但,很有感觉、非常有感觉,这就像间谍片,或是某部状态岌岌可危的电影。
所以啊,穆于菲也觉得自己难以理解。
没想到她观察到现在,却发现此刻微微透着不妙气息的纪言风,竟然能和以前的草食男画上等号,着实的,等号。原来自私的纪言风与温柔的纪言风,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於是纪言风在她眼里忽然变得赤裸,就和平常赤裸的自己是一样的。虽然穆于菲总在心里辩驳着,自己对苏茉并没有到那麽讨厌的程度,但或许心里深处却是厌恶着苏茉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
因为他们总是无意间,在心里悄悄的伤害着无辜的人来为此获得安慰。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会放弃,她在心里说过好几遍了。
除非最终还是被纪言风彻底的伤害,不同於忽视感情那麽简单,而是妥妥的宣告我真的不会喜欢你。那时候,穆于菲可能会真正的离开。但不是现在啊。
她会在心里反覆练习被纪言风当面拒绝的时候,要如何表现的潇洒一点。但没有一次演练成功,就在上一秒决定要明明白白的追求他,下一秒就会想,还是偷偷的追求好了,如果自己真的直接告白,那纪言风也就无法继续假装不知情。如果戏演不下去,那一切就玩完了。
她禁不起离别来得太快。
穆于菲结束沉思,她看着昨天才被送来的,一整柜三百本的童话故事。
这是老板所说的『好东西』,他们就是为此把仓库清空,然後又装进了一堆插图诡异的童话故事书,它们没有规律,有的是原文书,有的是中文,有大有小,有的一眼看去,就会发现是已经泛黄的二手书。
她随手抽出一本『国王的新衣』,封面上是有着肥肚腩,全身赤裸却头戴皇冠的国王。
她心想没错,虽然愚昧,但当人越赤裸,就越能穿上这世界所赋予的任何东西。而自己到现在依然像个有恋爱依存症的少女,无法吸收除了纪言风之外的情感,就像被蒙住了眼睛,他怎样都好。
事到如今,就因为她赤裸裸的被他揪住,但身上所披戴的那份感情,却太沉重了。
「你在干嘛?」——
纪言风悄悄的站在穆于菲身边:「现在场外没半个人,苏茉出去送货了。」
「那你还不滚出去顾店?」
纪言风听见穆于菲的语气,微微挑起眉:「心情不好?」
「好的很啊,」穆于菲把书放回去,「是你心情不好吧?」
「⋯⋯啊?」
「你和刘玥很熟吗?」
纪言风看着穆于菲,似乎有那麽点惊讶,但他很快就掩盖过去了。
「她跟你说了什麽?」
「没说什麽。」穆于菲眯起眼,靠近他。她看着纪言风放大的五官:「我们露营那天讲好的你全忘了?」
纪言风面无表情,却又故作无奈的耸肩:「你到底想说什麽?」
「想要你别在我面前演戏,但也要像对待苏茉一样温柔对我,这样会很矛盾吗?」
「……很矛盾。」
「没关系,因为你有把柄在我手里啊,纪言风。」
纪言风听了,嘴角挂着难以理解的笑容:「刘玥到底跟你说了什麽?」
「她说……你是小混混。」穆于菲观察着对方的表情,面不改色的说谎。
纪言风稍稍扬起眉,哼笑了一声:「什麽狗屁把柄。」
「看,露出真面目了吧,狗屁纪言风。」
他这下是真的无奈的笑了,他摇头,说你这算什麽朋友。
穆于菲听了,比对方还要无奈,你看看你,又故意提起朋友,又想用友情来暗示我什麽?有够奸诈。「你才算什麽朋友。小心我和苏茉告状。」穆于菲说完,随意的扬手挥挥,便走出仓库顾店。
而纪言风,却独自在仓库里待了很久。
穆于菲想,他可能是蹲在地上捡碎片了吧,毕竟要把面具拼回原样,还是需要点时间的。
她摆弄着收银机,喀拉喀拉──
她体会到了和纪言风是同类人的幸福感。
还有,掌握住半个他,还能稍微逗弄的,兴奋感。
穆于菲总算从对纪言风十一年的暗恋里找出一个遗憾的地方,这份感情也不是毫无隙缝嘛,这麽想想,穆于菲终於有透气的感觉,因为这种渺小的遗憾反而更让她安心。
几天後,他们即将面临这学期的第二次段考。穆于菲从一早就在纪言风身边烦他:「教我数学──教我数学──」
「哪有时间教你啊?」纪言风难得被她搞的很烦躁,他从昨晚开始就不停收到穆于菲传来的声音讯息,教我数学──教我数学──
「不然在诺里奇休息的时候也可以啊。」
「你有在诺里奇休息过?」
「有啊。」
「你那是偷懒。」
「……教我数学──」穆于菲又开始拉长尾音,试图催眠纪言风。
「言风,你就教小菲嘛。」苏茉轻声说到。
穆于菲被悄悄地吓了一跳,纪言风似乎也是。明明是三人一起上学的时间,但他们现在才注意到,这是苏茉讲的第一句话。
「你怎麽了?」纪言风停下脚步,他问苏茉:「和学长吵架了?」
苏茉看了纪言风一眼,又垂下脑袋:「也不是啦,只是他昨天为了升学的事情和家人吵架,心情不太好,所以昨天晚上他啊……」纪言风默默的听着,穆于菲则是左耳进右耳出。
苏茉开始滔滔不绝,而纪言风偶尔会回应几句贬低学长形象的话,例如,他不该把气出在你身上、不,他这样就是把气出在你身上……
总之就是这麽一个苏茉不断在帮学长找理由,而纪言风则不断在否决那个理由的状态。他的动机很明显。
原本他们为了数学而斗嘴的情形,又立刻转回了平常的模式。
某人说、某人听、某人不说话。
穆于菲刻意停下脚步,发现他们三人之间的状态果然和平常一样,就算穆于菲知道了很多苏茉不知道的事情,就算纪言风会在穆于菲面前骂狗屁和摔东西,他们还是没有发现有位姓穆的少女脱队了。穆于菲很生气,她不是在气自己也不是在气苏茉,她是气纪言风。
「纪言风!」穆于菲对着他们大喊,打断了苏茉讲到一半的话。纪言风下意识的往左一看,没看见穆于菲的人,才猛然转头。
「你站那麽远干嘛?」
能干嘛?
穆于菲深吸口气,无视经过他们身边的路人和野猫:「我说,教、我、数、学──」
纪言风愣了一下,经过的学生噗哧一笑。纪言风没有回答,只是不断的朝穆于菲招手要她回来, 大概是觉得丢脸。
穆于菲得意的瞥了纪言风一眼,有气势的归队,拍拍自行车示意可以走了。而苏茉原本讲到一半的话也没再说出口,因为那是关於学长的话题,所以纪言风也没再追问了。
到了下午,穆于菲非常不幸的被通知放学後要留下来打扫导师室,她一直觉得老师和她有仇。因为这不是抽签抽出的结果,是老师亲自点名:「穆于菲,不要再睡了,你放学要帮我打扫办公室欸。」「蛤?」
「没办法啊,谁叫你和沈昱恒要在我的课睡觉,你可以在英文课睡觉但你怎麽可以在我的课睡觉呢,你的数学那麽烂你怎麽可以不选英文课睡觉却选在我的课睡觉呢?」老师不断气的说完一段绕口令後,继续上课。
穆于菲错愕的转头看向遥远的的纪言风,对方没有像平常一样用笑容安抚她,而是眼带笑意,对穆于菲比了一个『逊毙了』的手势,穆于菲看了心里一喜。呃……一喜?
「我跟你说……」坐在身後的沈昱恒拍拍穆于菲的肩:「班导和英文老师好像有仇。」
「我和你才有仇!」穆于菲低声骂了一句,没再理会无辜的沈昱恒。
果然……果然坦白是有好处的,至少纪言风对待她的态度有了一点点的不同。穆于菲不是被虐狂,但相比以前的纪言风,现在这个反而更人性化,她很喜欢。
傍晚的时候,因为纪言风要去诺里奇,所以不能等穆于菲。
在道别前穆于菲显得有些犹豫,她拉住纪言风的书包:「欸,你等我一下应该没关系吧?我扫很快。」
「这样诺里奇会只剩下苏茉和学长。」
穆于菲闻言,停顿了几秒。纪言风接着说:「他们会忙不过来。」
「啊……是怕他们忙不过来喔?」
「嗯?」
「没事。」穆于菲摇头,「但是我会扫很快……」
纪言风无语的看着穆于菲,并转头看看窗外,傍晚五点多,天还很亮。
「你要我陪?」
「因为这样你会一个人走吧?」
纪言风听了便沈默下来,接着才无奈的笑了,他的笑声轻柔,却也沉闷:「干嘛,我又不需要人陪。」
穆于菲尴尬的笑了一声,她好像是操了没必要的心,她只是下意识的,把某方面和自己很像的纪言风放在了同一个角度上,而穆于菲最怕一个人走。
「没事。」纪言风看着沉默的穆于菲,轻声说道:「谢──」
「言风、小菲!」
他们循声看向走廊,苏茉正站在窗外:「你们还没走吗?太好了……」
苏茉跑进他们的教室:「我们今天一起走好不好?」
「学长呢?」穆于菲问。
「他在校门口等我,但我们一整天没说话了,我有点尴尬……」
「喂──」穆于菲话还没说完,就被纪言风拦了下来。他对苏茉说好,并解释了穆于菲不会一起走,他转身拍拍穆于菲的头,她生气的抬头看他。
「我们先走,等你扫完了打给我,我再来接你。」
穆于菲挥开纪言风的手:「不用麻烦!」她这瞬间是真的很生气,她有好多话想说,她明明那麽担心纪言风会自己一个人走,但此刻她却宁愿纪言风自己走。
「这样你要一个人走去诺里奇喔?」纪言风说。
「没关系啦。」三人顺着声音往後一看,发现沈昱恒正傻傻的拿着两条抹布,脚中间夹着扫把,「我们顶多扫半小时,你这样来回不是很傻吗?我再陪她去啊,毕竟我也是个绅士嘛──」
沈昱恒又再次撞见了冲突感强烈的三人状态。他很怀疑,只不过是单独走段路有什麽好互相陪来陪去的,这一刻他看向纪言风的眼神有点鄙视。但他看看穆于菲,原来从头到尾舍不得的人都是木鱼,「再见。」沈昱恒乾脆对纪言风强调一次:「明天见啊。」
离开教室前,纪言风转头看了穆于菲一眼,似乎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找不到原因。
穆于菲看着苏茉的背影,觉得自己找到了讨厌她的第二个理由。
沈昱恒走到他身旁,下巴抵着扫把,顺着木鱼的视线看去,看见了苏茉翘起的发尾:「你的眼神好狠毒。」
「……」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她早就──」
「你早就死一万次了。」穆于菲打断他,抢过他的扫把,出了教室。
沈昱恒愣了一下,跟着走出教室,他追上穆于菲:「你到底喜欢那家伙哪一点啊?怎样,就因为他长得帅吗?」
「蛤?」穆于菲瞪了沈昱恒一眼。
「纪言风啊。」
「关你什麽事?」穆于菲边说,刷的一声拉开导师室的门:「报告!」
「老师都去开会了,不用喊报告啦。」沈昱恒吊儿啷当的甩着抹布进门。
「关你什麽事?」穆于菲没好气地回。
「……我发现你很爱把气出在我身上。」沈昱恒不满的说,「而且我本来就不爱管你们的事啊,但你们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有什麽办法?」
「啊?」
「穆于菲,」沈昱恒一屁股坐在班导的桌上,没有叫她木鱼:「你到底在浮躁什麽?」
她的手停在窗上,抹布没拧乾,她手一出力,水就沿着玻璃流到窗沟。穆于菲知道自己现在很暴躁,口气很差,对沈昱恒的态度更差。虽然他真的很烦人也是原因之一,但她就是不喜欢纪言风对苏茉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穆于菲丢下抹布,它趴搭一声贴在窗台上。「总觉得我都在瞎忙。最近只不过知道了几件小事,就开始洋洋得意,结果到头来什麽都没改变,就只有我昏头了。」
「是吗──」沈昱恒伸懒腰,低吟了一声,「嗯──我也很常为了小事洋洋得意啊。你看,你现在不就在我面前示弱了?」
「我什麽时候在你面前示弱?」穆于菲恶狠狠的瞪他一眼,「得意什麽?」
「木鱼,」他跳下桌子,「我们当朋友好不好?」
「⋯⋯什麽?」
「我的意思是,」沈昱恒抓抓脑袋,说道:「我培训的导师说过,青春就像一场战争,强的人能够打胜战,但是只要运气不好,也可能会被天外飞来的炸弹打死啊。弱者也是一样,如果天生就不如人,如果再怎麽努力也没用,那至少可以上战场充人数啦……」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但也可以侥幸活下来啊,比如说他很幸运,技不如人,但光靠运气就赢了。幸运也是一种实力!」「你是在说我侥幸?」
沈昱恒哈哈大笑,对谈中没有任何一个笑点,他只是猜中了木鱼的回答。
「瞎忙也好、昏头也好,」他捡起被穆于菲丢在一旁的扫把,敲打着地板:「幸运也好、侥幸也好,青春本来就是那麽忙碌嘛,不是吗?」
他抬头看着穆于菲,发现对方愣了一下,随即又带着轻视意味的笑了:「先生,你是在拍青春电影吗?」
沈昱恒也笑了笑:「木鱼,人家想跟你做朋友嘛──」
穆于菲拿起抹布,随便擦了几下,她很安静,沈昱恒也没再说话。
最後,他们终於扫完导师室,那大概是六点多。穆于菲那时才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