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三天。
时大时小,偶尔会惊觉其实气温并没有那麽低,但毫无理由的总想躲在被窝里。穆于菲乾脆躺在床上,拿出手机。她很常上网,因为对於很多事情她没办法片面的了解,就好比乍听之下很有道理的某段话,只要仔细摸索,就会发现其实漏洞百出。
於是她搜寻了『关於爱人。』
爱一个人,不是贪婪,是守护。
不是占有,是祝福。
而穆于菲知道,这是世界上最有理的一段话,但同时也是最无礼的。
她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别人爱她,也没有任何藉口去掩饰自己内心的丑陋。她没有肚量去祝福,但不代表她没有能力去爱人。
严格来说,自从穆于菲喜欢上纪言风开始,她就日复一日的在学习喜欢自己以外的人、事、物。但这却让她困扰,毕竟直到现在穆于菲才发现,学习用『正当』的方法来赢得一个人的心,这竟是最困难,也是最徒劳的一门课程。
尽管她不後悔,但偶尔还是会有些惭愧。因为在友情方面,她亏待了那两个人。
雨果有这麽一句话:『半心朋友,就是半个叛徒。』
她就是苏茉的叛徒。对於苏茉,穆于菲永远都是这样不明不白。她讨厌苏茉的优柔寡断,她讨厌苏茉的善良和她的脆弱。而纪言风看苏茉的眼神,也让穆于菲连带讨厌起与灰蓝色般配的童话故事。但,穆于菲却也没有真正讨厌过她。她永远清楚,这只不过是自己的羡慕再昇华,忌妒在作祟。
而穆于菲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她一直都知道自己错在哪,不过她只会在偶尔想起的时候觉得不该再继续下去。她会偶尔觉得愧疚,但老实说,这只不过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穆于菲为了心里踏实而演给自己看的一出,忏悔的戏码罢了。
因为比起这些,她更深知一个道理:爱不是依赖。
苏茉总是依赖着纪言风。所以,叛徒就叛徒吧……
虽然这绝对会是她在感情的路上,最猝不及防的危险。
不过没办法,自己种的果,也得自己吞下去。她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了。
这几天,自从苏茉说她的伞比较大,所以可以一起撑的那天开始。穆于菲就带了一把更大的伞,然後等到了细雨绵绵的放学,她一把撑起伞,二话不说的走到纪言风身旁,第三天也是。
这是那麽多年来,他们第一次在伞下并肩。穆于菲为了他,还把雨伞换成了天蓝色的,这样的距离很近,她偷偷享受两人的咫尺之间,还有偶尔会磨蹭到的肩膀。
她以为自己会很高兴。但事实是,在享受的过程中,穆于菲更多的是不安。她会想,会不会纪言风心里在想着苏茉,他更想让苏茉撑伞,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烦。
啊……算了。
穆于菲就这麽怀抱着矛盾的情感上课,在纪言风作为班级代表被叫去导师室的时候,这种强烈的孤单来的特别突然。
像这样的情况不只一次,班上的人互相早已熟识,已经有了许多团体出现,女孩们已经有了成群结队一起去厕所分享小秘密的朋友了,男孩们也有下课一起去抢球场的夥伴。
而在沈昱恒第N次对穆于菲搭话未果,只好摸着鼻子调戏其他女孩子的时候,穆于菲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单枝、残叶、没人理。
班上的人已经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吃午餐了,穆于菲没什麽胃口。
仔细想想,国小的时候,穆于菲就一直黏着纪言风,而且班上的女同学都怕她。而国中的时候,穆于菲和纪言风不同班,所以她只好过着没有纪言风在班上的国中三年,但也因为如此,穆于菲总算有了除了纪言风和苏茉以外的『朋友』,不过说是朋友也有点牵强,就是下课会一起去厕所,会一起讨论怎麽搭衣服、头发怎麽用才好看之类的话题,接着在毕业过後,就没再连络了。
直到现在,她耍了点手段才终於能和纪言风同班。所以在开学的几个礼拜後,她依然在纪言风身边打转,她没有打算另外开拓交友圈,因为这对於穆于菲来说,既麻烦又没必要。
穆于菲坐在纪言风的位置上,学他看窗外,但因为太过无聊了,所以双眼甚至无法对焦。
她在想,如果当初纪言风没骂她丑八怪,反而乖乖听话当她的小王子,那自己还会像现在一样那麽喜欢他吗?如果当初没遇见纪言风的话,搞不好她就会把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和一群相似的朋友组成一个目中无人、骄傲自大的少女团体吧?至少不会像现在,没了纪言风,那就什麽都没有了。
四周的嬉闹声传入耳里,她原本没什麽感觉。可是穆于菲的某个雷达好像不由自主的作响,她撇过头,看见苏茉正好从窗口走过,她的身边跟着四五个人,和那天体育课的是同一批人,她们在打闹着,或许是因为对象是苏茉的关系,这些嬉闹声似乎不同以往,传入穆于菲耳里,就像音响出了什麽问题一样,叽的一声,刺耳扰人。
而穆于菲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平常宁愿憋尿也绝对不去学校厕所的人,此刻却循着她们的声音一步步走出教室,她知道苏茉或许要去厕所,只是当她们一到厕所前,苏茉又挥挥手和她们告别了。
是鬼迷心窍吗?总之穆于菲看着苏茉离去的背影,再看着她的朋友们走进女厕。穆于菲摇摇头,不明白自己在干嘛,原本打算就这样回教室的,只是当她听见纪言风的名字时,双脚就像被绑了铅球无法移动,於是穆于菲就只能站在女厕的墙外,假装不经意的看着矮墙上的花花草草,然後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苏茉要去找纪言风喔?」
「嗯,她说纪言风在导师室,她要带午餐给他吃。」
「好像老夫老妻……」她们一说完,又噗哧一笑:「白痴喔,什麽老夫老妻!」
穆于菲无所事事的数着花瓣有几片,听她们在那边老夫老妻的叽叽喳喳,差点把花捏烂,但脚还是一动也不动。
「可是苏茉说他们不是那种关系啊。」
「你还真的信喔!想想他们的眼神好吗,我才不相信他们是纯友谊咧。」
「欸……你忘记了喔?」她们说到这,音量也跟着变小,一副怕被人听见的模样,「还有那个臭脸女啊。」
她们把水龙头关上,对着镜子摆弄头发:「穆于菲喔?」
「我觉得她无法介入啦!」女孩顺顺浏海,摆手道:「安啦安啦!」
穆于菲的指尖僵在花瓣上,她知道很多人会拿自己的名字嚼舌根,但亲耳听到的感觉还是比较冲击,更何况那个人说,放心啦,穆于菲无法介入他们之间。
那群人依然在讨论着一些琐碎的,有关於穆于菲的话题。
例如听谁说,穆于菲的家里如何如何,所以她才敢那麽嚣张……
接着,又听了和他们同国中的人说,穆于菲以欺负苏茉为乐……
这些诸如此类的言论,让穆于菲感到不适,因为这些『听说』,虽然讲的有几分真实,但掺杂的却是更多的水分。
苏茉的那群朋友,似乎是真的很喜欢苏茉。从她们把穆于菲批评的一无是处,却不断的替苏茉抱不平就可以看得出来,谁做人有多成功,谁做人又有多失败。
穆于菲想起她们刚才说的,苏茉去导师室给纪言风送饭去了。
她觉得自己简直可悲到无可救药。穆于菲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拍拍手上的泥土,把捏得稀巴烂的雏菊丢到花圃角落,毫不犹豫的进了女厕。
当那些人看见穆于菲时,表情都很精采。穆于菲一边洗手,一边直盯着镜子,看着那些人脸上尴尬的神色,有几个人还偷偷翻了白眼。
「继续说。」穆于菲淡淡的开口。
「你不觉得偷听很可耻吗?」虽然有点心虚,但带头的女生还是瞪着穆于菲。
「没经过求证就嚼人舌根的你们,难道不可耻吗?」穆于菲把手上的泡沫冲掉,「更何况根本不需要偷听,因为你们的嗓门很大。」
「你分明就是躲起来偷听,不然我们不可能没看见你!」
「或许你们瞎了?」
女孩们呵呵笑了两声,原本心虚到不敢讲话的其他人,也气得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而穆于菲只是慢条斯理的从口袋里拿出李叔准备的手帕。其实她平常也不用的,但现在想拿出来做做样子。
「如果你们没瞎,就最好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谁……」穆于菲说到,并把自己的手擦乾,她把手帕直接丢进洗手台旁的垃圾桶里。「难道你们还不懂吗?我们之间的差距。」
穆于菲收起笑容,冷冷的逼近带头的女孩,她抓起女孩的发尾,用指腹捏着,这是穆于菲从小到大,威胁人习惯用的手势,她甚至不知道这种习惯是什麽时候养成的。
「所以在我面前,要当瞎子还是哑巴都随你们……」穆于菲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巴不得把她所有的不甘心全迁怒在这个人身上:「但如果以後再拿我和纪言风的事情来讲,那我绝对不会就这麽算了。」没听过这样的话吗?如果没瞎,就别从别人嘴里认识我。如果你们没经历过,就没资格说我是他们之间的局外人:「因为真正融不进我们三个的,是你们。」
穆于菲松开那人的头发,便从容的走出厕所,留下了身後愤怒的女孩们。
离开了那群苏茉的应援团,穆于菲回到班上。她看见纪言风也回来了,手里拿着或许是苏茉从福利社买来的面包和饮料。
她心里的不甘一秒比一秒壮大,她移开停留在纪言风身上的视线,转头看着在班上较为光鲜亮丽的几个女孩子,她们围成一群,正在翻着杂志兴奋的讨论。
这时的穆于菲突然萌生了一种想法。
把生活的重心全放在感情上,果然是件愚蠢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她喜欢的人会继续喜欢,但她此刻所体会到的孤立无援的心情,实在是比想像中的还要让人不甘心。尽管,她并不认为这几年的相处全是个错误,但是有些事,她不得不做出改变。
隔天,穆于菲就带来了几本还在预售的杂志,她知道那些女孩的需求是什麽。她揉揉僵硬的嘴角,穆于菲已经在镜子面前练习过了无数次,怎样才是友善不讨好的笑容。
後天,穆于菲带了女孩们在话题里无意间提到的的指甲油。再来,是化妆品、香水、墨镜……等等各种对於高中女孩来说,是憧憬,却又是奢侈,甚至是还用不到的东西。尤其是当女孩们原本认为不好相处的穆于菲,此刻却和她们分享这些宝贝。这些东西和举动不但满足了女孩们的虚荣和梦想,也顺便提高了穆于菲在女孩们心中的地位。
这就是交友。
比起笑脸盈盈和暖心关怀,这才是穆于菲最适合的,也是最擅长的交友方式。
一个礼拜後,无论纪言风再被叫去导师室多少次,苏茉和她的朋友去了多少次厕所、经过了多少次教室窗沿,穆于菲都不再有和那天一样赤裸裸的感受。她身边围着一群人,这个小团体的中心变了,决定事情的人物变了。那个中心是这麽想的,或许在某一天、某些人再和自己对着干,再把自己当成茶余饭後的话题,那也没关系,因为现在会为自己出头说话的人多的是。
不会是纪言风,但会替自己说话的人,真的……
多的是。
纪言风离开教室前,又转头看了眼那群女孩,他看不到被团团围住的穆于菲。
自从穆于菲带了几本杂志,主动和班上的女同学搭话开始,纪言风就一直处在惊讶与疑惑之间。他问穆于菲是不是发生什麽事了,穆于菲只是摇头。
「怎麽了?」苏茉在他面前挥挥手。
「没事,」纪言风往身後指了指,「只是那家伙最近有点怪。」
苏茉的视线越过纪言风的肩膀,往那群人看去:「哪里怪?」
「……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就是没事,你想多了!」苏茉用力拍拍纪言风的肩膀,「不是要去开会吗?」
「嗯。」纪言风也轻拍苏茉的後脑,「你不用每次都陪我。」
「我们国中的时候不是也这样吗?我觉得这样很好啊。」苏茉晃晃手中的纪录本,「更何况,我已经和老师申请当图书委员了,和你一样!毕竟不同班,我们相处的时间就变少了嘛!」
纪言风愣了一下,随即扬起嘴角:「没想到你满依赖我的嘛。」
「现在才知道喔。」
他们的背影,她的背影。
这是两种情况。
两个人维持现状,一个人正在试图打破自己狭隘的墙。
厚重、斑驳、透不进光,这种感觉有多讽刺,有些人想要维持这样的现状,可以一边说着以前,一边人手一本记录去开图书委员的会议。
然後这个穆于菲,还在拼命的赶工做梯子,但连墙的一半都不到,岌岌可危,彷佛一踏上去就会倒
穆于菲起身,刚好看见苏茉和纪言风离开教室的背影。
「怎麽了?」
她转头看向女孩们:「没事,走吧。」
她们出了教室,和苏茉与纪言风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他们的背影,她的背影,这真的是两种情况。
你们该想想,能够维持现状,是多麽奢侈的一件事情。
穆于菲心想,这下看来,她要的,其实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