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骨生花 — 章一

「生姑娘,您可醒着?」

门外传来声响,有女子轻轻唤道,虚叩了叩门扉。

这样的时辰,该是秋儿来伺候梳画。

我用手理了理有些睡得搅乱的头发,拉开帘帐,喊:「醒着,进来吧。」

我坐在床缘,手指搅着自肩上流泄而下的发丝,看着秋儿推开门,捧着一盆水给走了进来。

「妈妈呢?」我随口问道。

「对院那儿呢。」秋儿把水盆搁到桌上,将浸湿拧乾的湿毛巾给我递上。

我擦着面,又接过秋儿递上的杯子,漱了几口便往痰盂里吐去。

脑子底转啊转的。

对院?妈妈去对院干什麽?

「对院?春妹妹那儿?」

「妹妹?姑娘可真是折煞她了,什麽妹妹,要不是姑娘、要不是六爷看得上,她轮到今天?」秋儿低下腰将洗漱的东西都给收拾清净,头也没抬便感觉得出她的神色:「也不过就是姑娘跟前擦鞋的破玩意儿,现在倒和妈妈闹起小性子来了。」

那是打骨子底的反斥,睥睨的嗓子,不屑於那样另一个女子。

我觉得好笑。

都是一路货色,谈得上谁轻睨的谁。

从来都是一样的,她是、我是,三生院的姑娘,都是。

这些女人抹上胭脂水粉,披来锦绣绫罗绸缎,抱着琵琶琴筝,弹的一首首嘈嘈切切,凿凿玉盘落珍珠,却都是把玩的玩意儿,再精致细腻,最後一点儿不剩,和阗玉皙白圆润的肩头,如瀑簌簌散於脊背上的发丝,捧来一掷,轻抚细唏,枕榻爱嗔娇唤间,弓腰倾颈,尽是玉碎,满地的碎渣子。

谁也没瞧过,这地儿,满坑谷的晶莹玉片碎屑,却都是镏金玉一样的碎瓦。

如玉也碎。

是瓦也不得全。

再过几年,这粉白玉面的脸孔上,全布岁月。

三生院的女人,都是这样的。

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若擦鞋的不是个东西,想必那屣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是不是?」我笑着,抿了抿唇,对着铜镜,面上的唇瓣红艳得像是生了花,面色如芙蓉,下一秒也要掬出曦晨朝露。

想来把涣春推出去我就知道得有今日。

涣春娇气,是爷们儿喜欢的性,那一时半会儿还受得住,这久了,黏腻缠受,使不得。

这糖丝玩意儿,入了口,甜润细腻,入口时爱不释手,黏上牙了,受罪。花儿亦是,再香气宜人,日日捧到面前熏着,教臭味儿,再久,就该无味儿了,。

也莫过几日功夫,昙花样子的女子。

该是朝曦居的还是朝曦居的。

就是放着,烂了骨、化了髓,也孰都碰不得。

我的。

「没的!秋儿没有这意思!」

「我知道你没这意思。」我收起胭脂,又拿起黛墨轻轻描摹着眉目,「三生院里消停过麽?我们都是一个路子的人,哪条路上的人着了火,下个就是咱们了。都是一样的。」

「生姑娘……」

对着黄铜花妆镜子,我从檀雕芙渠卷草的首饰匣子拣着一根羊脂白玉镶翡翠的簪子往发髻上簪去,「且替我摆上纸墨来罢。」

「诶。」

我取了笔点墨,就着纸,徐徐勾了几束墨色痕迹。

一撇、一染、一点、一擦、水墨之中,深浅浓淡。

烟灰色的蕊。

八尺纸绢上,花团锦簇,开遍春色,海棠牡丹红黄草丛底,一只只蝶舞纷飞,狂乱得掩人耳目。

地上有只残翼,鳞粉斑剥、败朽凋零。

花瓣落得细密,残翼遮蔽在层层花扇里,煞不清明。

人的一生,能做几场梦?

浮生烟尘,我不知道。

也许明日就尽、也许十载後才是头儿。

我侧卧在水榭底的长石椅上,上头铺着细松软散的褥垫,单手撑在扶屏栏杆上,身上虚虚捂了张薄毯,一手支着细长烟杆,抵上琥珀色的玛瑙烟嘴,刚碰上唇瓣的烟嘴有些冰凉,忽地吸入烟,绕进脾肺,呛鼻中氤氲着菸草浓烈的香气,烧灼我的喉腔,然後又缓缓地从嘴呼出。

吞云吐雾间,香幔帏帐底,我感觉自己在天间。

朝曦居後院的水榭建在一座小丘上,地势微高,造了一峦又一峦的假山,水榭边拢上一层又一层的薄纱微幕,凉风吹去,似是仙人居。

朝曦居、朝曦居。

却是夜里的营生。

虽是午後睁眼,却总是晨时闭眼。要见初亮的日头时,我已然阖眼。

朝曦居里,不见朝曦。

唯一的光影,只有榻边晃晃摇曳幢幢不明的灯台红烛。

掐了引火的绳,红烛蜡滴便渐渐止息,凝止了时间,停滞在那一分。

像是要把韶年芳华掐在那忽明忽暗的日子里,却只是痴妄如捧沙,从指尖匆匆流泻而过。

一切却都只是臆想。

似桩笑话。

三生院有的是妈妈带回轮来教做白日里的教习姑娘,专门识字儿读歌、画笔磨墨的女子,全是假的,妈妈用来掩埋这夜里的明灯眛火,瞒着那些儿出不起银子、进不了这地儿处的纯朴百姓。

外头都说,三生院收的孤苦伶仃的女眷,教老百姓识文断字,做的是活佛做的大好事儿。

说的好听,皆是不知三生院的淫靡浮秽,胭脂兑了香膏的气味儿萦绕房梁,浑沌陈杂、年年岁岁,百年不散。

全然无人细细思问过,这麽多女子,何处婚嫁。

我唇边发笑,又吐了一口清烟。

与我何干,我只是昼伏夜出的蝮蛇,白日的日头我见不着,外人见我只教我是进出三生院的姑娘,许也是底头收的女子,且不知我是何人,不知我是三生院底头最深的根骨。

三生院的女人都像条蛇。原是最毒的种,生来自由的根,匍匐缠绕,教人给抓了去,生生拽下嘴里毒牙,生不得死,死不求生,本应无毒了,又给下去蛊,这毒,是给别人使的,是别人的东西,活不了,也求不得死。

情到至极,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若不能生,若不能死,非为情也。

余不能生,余不能死。谓无情乎。

所以,三生院的女人,都是一群失了情的女人。

女人没有了情意,失了最後一条系着理儿的绳,再不能干的事儿也都干尽了。

三生院的女人,都是疯子。

教三生院给降了的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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