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进入农历三月的天气,乍雨还晴。在整齐排列的坟场上空,明明半小时前还蔚蓝的天空,此刻已飘来数朵乌云,威胁着要落下雨来。
已近清明,又是周末时节,已经开始有人来进行扫墓祭拜;好几辆车子进入区域内,不远处有人开始焚烧祭品,浓烟升天,还依稀能闻到附近有人摆上的烧猪香味传来。
多数人一家大小来扫墓,也有小部分的人像丁维康一样,孤身前来,换上花朵,上炷香,供上茶水,稍作思悼,便又低调离去。
丁维康站在母亲的坟前,墓碑上母亲的脸,即使是黑白照,依旧年轻,依旧清丽。她在最艳丽的年华香消玉损,留下无限唏嘘,却也停格在最美好的那时刻。
记忆中的母亲,永远优雅动人。然而,在她消失之前的深刻回忆,则充斥着浓浓的哀伤。
在日本的审美学里有一种美,粗略可称为「遗憾美」。就如盛开的花朵,终将凋谢;就如圆满的月亮,终将亏蚀;就如累累的果实,终将坠地。美好的东西会逝去,这种逝去的结局,却给事物增添一番美感,便称为「遗憾美」。
永远得不到的,最美好。只能留在记忆里的,最隽永。
他还清楚记得,当时母亲越显苍白的脸,越显枯萎的灵魂,彷佛早就已经预料到会发生的悲剧。
即使依然美丽的笑容,里面亦深藏着一股悲伤。
『孩子啊,以後你要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知道吗?』
记忆里的母亲轻柔地摸着年幼的他的头发,视线却望着窗外电线杆上的一只乌鸦,彷佛看见了乌鸦,却又没有真的看见。
『不要让女人为你伤心。』母亲幽幽地说着,滑溜溜的白玉小手轻抚着他的发。
当时候的他还很年幼,但也许是那怀胎十月的联系,母子之间有某种特殊的默契;虽然不懂事,可他已经能感觉得到母亲的哀伤。小小的他,也想要保护母亲。
『妈妈,不要伤心。』稚嫩的他,仰头对母亲说道。
母亲低头看了他一眼,扬起微笑──那抹微笑,直到今天依旧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里;那温柔却又让人心碎的微笑,带着他当时无法理解的沉重,却又因为深深的爱而温柔无比。
『妈妈不伤心。』
在回忆里,在那间狭小杂乱的廉价公寓房子里,母亲的笑是那麽灿烂,却又那麽哀伤。她将他拥入怀里,依靠着已然隆起的肚皮,他几乎能听见肚皮底下另一个生命在呼吸的声音。
丁维康在母亲坟前插上新鲜艳丽的菊花,在母亲坟前倒了杯她生前最喜欢的米酒,浓烈刺鼻的酒味迎面而来。色泽如清水一般的米酒,喝入口中却如火一般灼烫。
『有时候人太清醒,人生便很难过下去。』母亲是这麽说的。
他抬头看了眼开始暗下来的天空,乌云早已笼罩,远处更传来几声闷雷。
「妈,希望你在天之灵,可以保佑心兰母子俩平平安安。」他低头,在心中默念道。
又朝母亲的墓拜了拜,他才离开坟场,回到停泊汽车的地方,打开车门,跨入车子里。
才刚启动引擎,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是婚姻谘询中心的电话号码。
「喂?」他接起了电话。
「丁先生,您好,我是林医生的助理,想再跟您确认明天到我们婚姻谘询中心的预约时间。」电话那头响起熟悉的声音。
他望了眼车外灰暗的天空,说道:「我太太她怀孕了。」说着,他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微笑。
「真的吗?恭喜你们!」对方似乎也真心为他感到开心。
「谢谢。」他笑道,「虽然是这样……我看就预约明天下午两点吧。」
向心兰应该今天就回来了吧,他心想。
「好的,谢谢您。那麽丁先生,明天见。」助理俐落地说道。
「好的,谢谢。」
他正要挂断电话,对方却叫住了他:「等等,丁先生。」
「嗯?还有什麽事?」他疑惑道。林医生的助理每次打来都匆匆决定预约时间就结束通话,这是第一次叫住他。
「丁先生,我有些重要的事情想跟您说,可是电话上不方便,不知道可否冒昧约一个时间跟您谈谈?」对方飞快而又低声地说道,好似深怕被听见。
虽然感到疑惑,但他还是约了林医生的助理在午餐时间,到中心附近的速食店谈一谈。
当他踏入速食店的时候,雨已经开始下了起来,滂沱大雨将柏油路冲洗得发亮,他匆匆停好车子,跑进了店里。强刮着的风,还是让他的外套上沾了一点雨水。
速食店里人潮汹涌,他好不容易才在人群里看见向他挥着手的林医生助理。她那副红色塑胶镜框眼镜在一群人里特别显眼。
丁维康赶忙走上前去,坐到了她的对面。林医生的助理伸出手说:「丁先生,你好,请叫我琳达就好。」
丁维康轻握了一下她的手:「你好,琳达。」
琳达松开手,环视了一眼周围,才像是放下了心头大石一样,开口说:「真是不好意思,那麽唐突地叫你出来见我一趟。可是我已经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到底是什麽事情呢?」丁维康问道。
「林医生是绝对不可能让我私底下跟你说这个的。」琳达吸了一口可乐,压低声量说:「其实,我一直怀疑,丁太太对流产一事的态度太过淡漠,当中是不是有什麽隐情。」
「你是什麽意思?」丁维康皱起了眉毛,他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我只是觉得,丁太太可能对怀孕有很特殊的心结。」琳达咽了一口唾沫,显得小心翼翼,「不仅仅是对婚姻感到疲倦,或是对尝试怀孕感到厌恶。」
「那是什麽心结?」丁维康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就连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如此不安。
「那可能是一种更深刻的心结。」琳达继续说道,「比如产前抑郁症,你有听说过吗?有时候严重起来,什麽事情都可能发生。所以当我听到你说丁太太又怀孕的时候,我就开始担心了。」
「担心什麽?」丁维康突然想起回忆里,母亲那美丽而哀伤的微笑。
「担心当你发现有什麽问题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琳达说道,又从吸管里吸了一口可乐。
「那我该做什麽?」丁维康问道。速食店里的嘈杂人声和窗外的雨声,灌满了他的耳朵。
「了解她,关心她。」琳达飞快地说道,「在她自我毁灭之前。」
丁维康深吸了一口气,却平复不了紊乱的心跳。
「我该走了。」琳达说完,狠狠地将杯子里的可乐都吸光,然後站起身。
「再见。」琳达向他挥了挥手。
他望着她说:「谢谢你。」
「不客气。」她扬起微笑,往门口走去。渐渐地,雨中她的身影已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