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向心兰在婚姻谘询中心说到他只关心有没有孩子,丁维康的心是如刀割般疼痛的。
他当然很爱很爱向心兰,但想要孩子,却是根深蒂固无法改变的渴望。
望着墙上贴着的打着直截了当「想要孩子?」标题的试管婴儿广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弯着腰,一双手的手肘撑在张开的双腿膝盖上,十根指头交握着。
已经是晚上八点,但诊所里的护士还是忙得团团转,他在这里等了快一个小时了,根据号码牌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诊所里等待的除了他,还有一对看起来很恩爱的夫妻,和一个绑着马尾的小个子女人──她孤身前来,一直听着耳机,又一边在小本子上书写,看似在记录耳机里听到的什麽。小个子女人坐在角落,穿着一身黑白套装,很像是刚下班还没换下来的餐厅服务生装扮;她听得很入神,一点也没注意到丁维康在打量她。
而恩爱的那对夫妻就坐在丁维康的对面。女人看起来年纪稍大,大概有四十岁了,男人虽然留着胡须、戴着陈旧的眼镜,但依然掩盖不住那张看起来顶多只有二十多岁的娃娃脸。
即使两人年岁看起来相差甚大,但男人却明显对女人呵护备至,瘦削的肩膀让女人甜蜜地依靠着沉睡。男人轻轻地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就像哄着小孩入睡一般;女人也小鸟依人地靠着男人,脸上洋溢幸福的微笑。
「丁维康先生。」护士突然探头出来,呼叫道。
他马上从座位上跳起来,小个子女人此时才回头望了他一眼,两夫妻中的男人也瞥了他一眼,年轻的双眼里透着真诚的笑意,似在为他打气似的。丁维康也微微一笑,匆匆随着护士进入诊间里。
「丁先生你好,请坐。」面前坐着的是一个留着整齐及下巴短发的中年女医生,无框眼镜下的双眼锐利有神,「丁太太去上厕所吗?」医生疑惑地看了他身後一眼。
「不,我是一个人来的。」丁维康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医生挑起了眉毛,「怎麽了吗?」
「她身体有些不舒服。」丁维康吞了口唾液,医生锋利的眼神好像要看穿他一样,让他感到有些局促,「她……我今天是想来跟你说,我们要中止试管婴儿疗程了。」
「为什麽呢?」医生继续问道,一副准备说服丁维康继续疗程的样子。
「我太太怀孕了。」直接这麽说出来,丁维康才感觉到心踏实了下来。
「啊!」医生露出惊讶的神色,接着又扬起了礼貌的微笑,「那麽,恭喜你们啊。」
「其实我今天来这里,也是想要询问医生一些事情。」他不安地搓弄着双手。
「什麽事情呢?」医生又扬了扬眉。
「我想问,为什麽我们之前的试管婴儿疗程会失败呢?」他压低声量问道,彷佛害怕被其他人听见似的,虽然他明知道向心兰不会出现在这里。
医生耐心地解释道:「丁太太是在胚胎植入十四天後,因胚胎没有着床,所以疗程才失败的。」
「我知道。」丁维康急性子地应道,「我的意思是,为什麽会这样呢?为什麽胚胎着床失败呢?胚胎有什麽问题吗?」
「胚胎着床失败有很多因素。」医生没有被他的急性子影响,仍然平静地说道:「有可能是因为子宫内膜接纳胚胎的能力较弱,也可能是因为植入子宫的胚胎有缺陷。虽然我们以最先进技术进行体外胚胎培养,但仍无法百分百保证胚胎培养出来能着床成功。」
「那我们的问题是什麽?」丁维康不耐烦地又问道。
医生顿了一下,望着丁维康,似乎有难言之隐,「上一次失败最大的原因,推测是因为胚胎本身的问题。丁太太的子宫构造正常,内膜厚度适当,子宫腔没有积水现象,只有分泌出的黏着蛋白可能不太够,才使胚胎更难以着床。」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丁维康心里升起,「医生,你不妨直说,不要再兜圈子了。」
医生吸了一口气,才说道:「你们的胚胎长到某阶段就停止,导致着床不易。丁先生,你的精虫活动力的确是较稀少,但精虫稀少只是其中一个胚胎着床失败的因素。」
丁维康皱起了眉毛,「你是说,我太太她这次怀孕,也很有可能再流产?」
医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说:「很多事情都有例外的。丁先生,我当然衷心祝福你们生下健康可爱的小宝宝。没有什麽比为人父母更让人感动的事。」
「原来是我的问题吗?」丁维康却没有再听进去,失神地自言自语道。
医生才要开口再说什麽,他却突然又开口:「如果我太太这次成功的话,是不是代表孩子可能不是我的?」
医生惊愕地说:「丁先生,你不要想太多。婚姻最重要是两个人的沟通。」
丁维康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抱歉。谢谢你,医生。那麽我先走了。」
「没问题,再次恭喜你们夫妻俩。」医生扬起微笑,目送丁维康离开。
离开诊所的时候,小个子女人依然在听着耳机奋笔疾书,那一对夫妻则站起了身──轮到他们见医生了。与那对夫妻擦身而过的瞬间,男人又给了丁维康加油的笑意,丁维康给他一个拇指,然後走出了诊所,踏入了冰凉夜色里。
那一瞬间,他彷佛坠入了无垠炼狱。一边担心孩子会流产,一边竟害怕孩子能被生下。不论是哪一个都让他恍如受千刀万剐般痛苦。
难道上一代的悲哀,注定要传承、轮回?想着,他无力地垂下了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