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发生什麽事,都不要放弃她。』
在讲过这段话之後,他妈妈就回到病房了;就算还有很多话想问,但天色已经暗了,我一定得骑车回家。
在离开病房之前,我对他无声说着加油。
他说後天要动刀,那也就是星期天了,或许文黛昕会再出现在医院也说不定?不,不一定她会知道他要开刀的消息,以他对她的在乎来看,或许不会跟她说……只是为了让她放心。
不要放弃她。
他,究竟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对我说出这句话的呢?他在还没弄清楚我怎麽看待文黛昕之前,就等於是把我当作是可以陪伴着她的朋友了。
『如果有个愿意为她全心付出的人就好了。』
连医师跟他……都说了很类似的话。
仔细想想,我跟她,真的很像。
同样心里曾经受过伤,连身体也是,也曾在低潮的时候在同侪之间被当作问题人物或怪胎……
我们明明很不一样,却又在很多地方拥有惊人的相似。
更重要的是,她是孤独的……寄住在亲戚家的她,等於没有地方回去。
跟她相比,我才是更幸运的那个人。
昨天骑了一整天的车,再加上晚上跟高老师上课,我简直累坏了;隔天清晨起床时,是给妈叫醒的。
「起来吃早餐喽!」妈走进我房间;早上八点,钢琴女孩的声音早就停了。
闻着咖啡香,妈问我昨天晚上为什麽这麽晚才回来,我支吾其词,不知道该怎麽跟她解释文黛昕的事。
「宁宁,如果……我是说如果啦,你要是交了女朋友什麽的,尽管跟我说知道吗?」妈开口时显得小心翼翼。「我不会反对的啦!绝对不会。」
「什麽女朋……」我脸一红,忽地明白她的意思。「这……什麽啦!我还没有女朋友……连喜欢的女生都还没有啦!」她以为我昨天是偷偷跟女生约会才比较晚回家的吗?想太多了!
「真的?我是认真的哦!」
我不由正色,「我也是说真的啦!」低头叉起铁板面,说话登时有些口齿不清:「要是交到惹……我不会瞒着妮啦。」
妈眯起眼笑了,那笑容只停了一瞬後又消失,「宁宁啊。」
「嗯?」
「上次志玮叔叔突然过来,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我没回话,而是直接放下叉子直视对面的她。
「他怎麽会知道我们家住址?」我语气不是很好。
「我、我没跟你说吗?」妈一脸错愕,「这间房子是他帮我们找的啊!他有一个经营房地产公司的弟弟,台北的房子也是他们帮我们卖……」
我站起来打断她,「够了!我吃饱了。」聊起他让我食慾尽消。我端着盘子走向厨房。
「宁宁!」她撑着椅背回头,「你真的这麽讨厌他吗?他到底做错了什麽,如果有,你告诉妈,妈会跟他说的……」
「他没做错什麽!」我听出她语气里的疲惫,老实说,我也不想这样……「妈,对不起……我想我不需要新的爸爸!」丢下盘子,我颤抖着回过头,「难道你们就不能为了我再尝试一次……你还没签字吧?」妈手握一张已经有爸亲笔签名的离婚协议书。
她紧抿着嘴,等我进厨房洗过手之後,才听见她幽幽的说:「你还不懂吗?我跟你爸……」
「我回房间!」丢下这句话,我颤抖着爬上楼,过程中依稀听见妈说今天要再去工厂一趟,午餐让我自行处理。
回到房间,把自己摔进棉被跟枕头里的我只想掉泪;终於……终於听到她亲口证实,我以为我能很乾脆地哈哈大笑,或是像之前一样大骂她们的不负责任……但在这段与妈相处的日子里,我知道她已经放弃够多、隐忍得够多,所以我也没办法……
可是我不想要看到他们离婚!尽管对他们来说,那可能只是配偶栏上的名字改变而已,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家庭的彻底崩解……
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了。
我听见院子里的引擎声渐渐远离,而眼泪染湿了枕头,心灰意冷的感觉蔓延全身,我不想动,甚至没有力气去确认是谁传了讯息给我。
直到钢琴声再度传来……我只听到前面几个音,但在确认旋律之後,我整个惊醒了!
这首曲子,没错……是文黛昕弹过的那首。
是她在放学後的音乐教室里弹过的那首!
这个每天早上叫醒我的声音,莫非真的是她弹的?她也住在这个社区里!
我想确认这件事!
我发了疯般的迅速换衣服下楼,赶在钢琴声还没有中断之前跑到门外,听着声音确认位置。
我在斜对面的房子面前停下脚步;这里距离我的房间不远,如果弹琴的人就在这里的话,那我肯定是听得见的。
我果决地按下门铃;来应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找谁啊?」不是……不是我曾看过带她去看诊的那个人。
「对不起……我想知道,弹钢琴的人是谁?」
「这个时间……」她往上探了一眼,低声讲了几句我听不清楚的话,「吵到你了吗?你等一下!」我想解释,但她笑笑的关上门;我只是想知道弹钢琴的人是谁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她去制止了,钢琴声很快消失了,等到门再次打开,迎接我的竟是一声雀跃的呼唤——
「江宁!居然是你?」出来迎接我的那个人拥有一头飘逸长发,一身简便的家居服看起来轻软舒服。
那个在校人称钢琴公主的女孩……竟是我的邻居。
同时,也是每天早上用琴声把我叫起来的那个人。
*
她邀我进家门时难掩雀跃,「天啊!我不知道你住这里耶?」她睁大眼睛,脸上的表情依旧温柔动人。「你就住在斜对面十七号那间?好近哦!」
方才替我开门的中年妇女靠近,「阿姨,帮我们准备饼乾跟红茶……你喜欢红茶吧?」
她摇着我们牵在一起的手,我很想甩开,毕竟我们还没有这麽熟。
「都可以。」我点点头,轻轻抽回手,「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到你练琴了?」
「没关系!我早上都会弹个半小时;今天比较特别,中午之前只有我在家,家教老师又请假。」她指着洁白的沙发,「坐吧!不要客气。」她在另外一边坐了下来。
坐下时,我环顾这布置细心的客厅,最後视线落到放在墙角的大型钟摆。「刚刚那首曲子……」
「是我弹的。」钢琴公主笑着打断我,「喜欢吗?」
我犹豫了一会後点头,「很熟悉,叫做什麽名字?」
「梦中的婚礼!(Mariaged\'Amour)是理查‧克莱德门(RichardClayderman)的作品;我知道很多人都只听过曲子而不知道曲名。」
梦中的……婚礼。原来这就是她在学校里弹的曲目。
「很好听,是比赛要用的吗?」
钢琴公主抿嘴一笑,「不是!这是很普通的练习曲;比赛指定的是波兰舞曲,你知道吧?」我点点头,而她笑得更开心了,「我去看一下阿姨准备得怎麽样,你坐一下!」
趁她离开的时候,我随意浏览了一下;客厅摆了大大小小的奖座,都是属於她的,她甚至还办过自己的独奏会。
天之骄女……大概就是在说这样的人。
「你在看的那场表演是我在国家演奏厅办的。」我回过头,而钢琴公主脸上难掩得色;她口中的「阿姨」把煮好的红茶跟饼乾都放在桌上,随即又进了厨房。「听到你说你循着琴声而来我真的很惊喜……」她带着微笑在我身边站定,我们的肩膀几乎碰在一起。「之前在音乐教室时你说你急着回家,所以没有多聊……你怎麽会转来我们这里?」
我稍微拉开些许距离,「只是……单纯想换个环境。」我吸气,闻到她身上的淡香;不是沐浴乳或洗衣精的味道,而是真正的……香水。「你……钢琴公主……」
「咦?」她楞住,然後瞬间反应过来,紧接着是掩嘴笑开。「不要叫我钢琴公主啦!我叫语筑,孟语筑;你叫我名字就好。」
「嗯……语筑。」
「我们来喝茶吧!手工饼乾是昨天才买的,还很好吃。」她又牵起我的手,强势的主导着这一切。「换个环境才到这里来的吗?还真特别……我以为你会一直待在北部。」
「都市里是方便,但这边的生活环境也很好……谢谢。」我接过茶杯,「嗯……你们家只有你一个吗?」
「我爸妈昨天晚上没回来,但约了等一下中午聚餐;跟亲戚。」
「我是说……没有兄弟姊妹之类的?」我试探地说。
孟语筑的笑容就像杂志模特儿一样,完美的画出弧度。「没有!我家只有我一个,跟你一样!」
我一楞,「你知道我是独生女?」
「当然!我是问其他人的啦,你不会生气吧?」我摇头,只是觉得很讶异……她为什麽对我这麽有兴趣?「我知道你转来韵明的时候超高兴的;希望我们可以当好朋友,既然我们住这麽近,随时都欢迎你来我们家玩!」
我勉强笑了笑,又喝了一口红茶。
待在她家的四十分钟里,大多听她在说学校还有音乐方面的事;她也很关心我的情况。「可惜我们这边没有啦啦队……你一定很会跳舞吧?」
「会一点。」我语带保留,而她高兴地拍起手来。「怎麽了?」
「虽然是高三,但我们还是有期末成果展或才艺表演的安排……」她到底想安排什麽?最後,她只是维持着笑容说:「没关系,我问一下老师的意见,能够遇到像你这麽出色的学生,就这样白白埋没掉多可惜?」
可惜?普普通通的念完这个学年难道不好吗?我还没说话,那位阿姨已经来说「时间到了」。
「啊,快十一点了,我等一下要出门了。」
面对这逐客令,我竟感到如释重负。「我也打扰够久了。」
「没关系!有机会的话,欢迎你过来听我弹琴唱歌。」
我不知道该怎麽回应,只能浅浅点个头;呼吸到外头的空气时让我感到莫名放松!
可是,心底不免还是出现了一点小失落。
原来我听了这麽久的钢琴声,是她弹的。
孟语筑——钢琴公主给人的印象称不上坏,在同学之间称得上亮眼,是个聪明又有才华的女孩,而且对我似乎有超乎寻常的好感。
可是即便她牵了我的手好几次,我却一点特别的感觉也没有。
在她家享用的手工饼乾让我暂时还没有胃口,我回到房间,看了手机才发现老师一个多小时前曾传讯给我,就在我要急着出门去揭开钢琴女孩的真面目时。
高老师捎来简单的问候,也有未接来电……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早上跟妈起了冲突;而她奉了妈的请托来关心我。
我回拨,走出阳台讲话。「高老师……我没事!刚刚出去了一趟……没关系,我有吃东西……」她再怎麽关心我,也不过只是我的家教老师,更别说人家还有女友要陪,不好意思麻烦她陪我吃……
眼角突然掠过一道白光,我直觉盯着斜对面……那是玻璃窗反射阳光造成的。
是孟语筑的家?
奇怪……我挂了电话,而斜对面三楼的窗户是开着的?我目不转睛,下一秒,我清楚在那里面看见人影!
会是她的管家吗?还是,那间房子里面其实还有人……
我真正想找的那个人。
我再度火速下楼,跑到孟语筑她家去按门铃!我退开几步,查看那个打开的窗户。
不是错觉,刚刚那个窗户被人打开了!我再按一次门铃,无人回应也确定了孟语筑跟她的管家都已经离开。
会是她吗?我一点也不确定。
但我决定赌一把!我双手围在嘴边,对着那个窗户大喊——「文黛昕!」
窗户里的窗帘飘了出来,就像是对着我招手;等了又等,我才隐约看见有个娇小的人影在窗户里面闪动。就像怯弱也像犹豫着,她不敢探出头来。
她为什麽不敢?心底的疑问累积的越来越多……我想见她一面,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问!
「你在上面对不对?我去找你!」
接下来我做的事情,绝对是生平从没做过的冒险!
我先越过了孟语筑她们家外面的围墙,然後利用她们家外围那棵高大的白杨树爬上二楼……拜这整个社区都是欧风建筑所赐,有些住户会保留这棵树。
我从没庆幸过自己长得够高,但这棵树只够让我爬到这里;我靠近阳台,赶在树枝断掉之前爬进屋子里,再从二楼跑到三楼去。
当我打开那扇门时,迎接我的,是待在窗边,一脸讶异的她。
在看清她的脸瞬间,我终於发自内心的笑了,她仍沉默着,就像逃窜的那一晚一样用乾净澄澈的眼神盯着我。而我拍去身上的灰尘,敞开双臂将她抱紧。
——在这个当下,我们真正触及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