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黛昕还是没有来学校。
她知不知道她调班了?面对这个无缘又神秘的同学,我就像着迷一样不停利用各种方式追踪她的下落;当然,如果社区管理员肯说她住在哪里的话,这一切将会变得更加轻松简单。
又是自弹自唱的曲子。
已经连续很多天了,打从开学前夕之後,我就似乎没再听过钢琴弹奏出无词的古典乐。
早上六点,钢琴声显得有点断断续续,我竖起耳朵聆听,无论是弹奏的方式,乃至於歌声也好,都较之前听见的更加动听,可是……就像是少了一点什麽似的,乐声悠扬依旧,只是不再动人。
我眯着眼想分辨,却怎麽样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下床准备盥洗,我拿起手机一看才发现今天是星期五,放学之後要去医院回诊……
等等!回诊……我怎麽一直没想到呢!
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我特别跟妈说,「妈,我今天骑车上学。」
她瞪大眼睛,「不是给我载得好好的……怎麽这麽突然?」
「就只是,不想一直都让你为了我跑来跑去。」我盯着吐司,深怕给妈这个老板给看出破绽。「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买一台机车……」
「你一定又是为了什麽而千方百计的想要脱离我的掌控对吧?」妈责怪的白了我一眼,「不过我今天下午要开会是真的……好吧!你骑车去学校,至於机车等以後再说!」
「妈……」
「吼!你就让我多花点时间陪你会怎样啦?」妈反而用更撒娇的语气对我说,「以後再说!记得放学要去医院回诊哦,需不需要打电话提醒你?」
我被妈的语气逗笑了。「不用啦!我会自己去,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不会忘记回诊的;应该说今天就是为了能够自由分配时间才不让妈来载。
之前两次我的看诊时间都跟文黛昕重叠,所以这次……应该也一样吧?
我想了解她身上的秘密,不管是她身上的伤也好、她的自闭症倾向也好,或是她在校跟其他人的接触……我都想知道。
可是她今天还是没有来学校。
我问过了,音乐班虽然有自己的教室,但大多时候都在音乐教室上课。只要其他班级没占据的话,音乐班学生并不多,才二十个人。
我有点犹豫是否要直接去问音乐老师,但又觉得没什麽道理,毕竟我跟她还是宛如陌生人般的关系,只是同校又见过几次面。
放学时我前往车棚牵车,在看见一小部分拥有机车代步的三年级学生竟莫名有点羡慕;我之前的车被妈卖掉了,爸的帐户还有钱,我其实可以不透过妈自己掏钱买。
但妈今天早上的反应说服了我……我们母女的关系在这几个月内确实改变非常多,连我自己都讶异。
从学校到医院骑脚踏车大概要半小时,这边有很多上下坡路段;回家大概要辛苦一些了!
我背着书包,抵达诊间前看见再两号才轮到自己时松了一口气;我走到看诊名单前查找,拜她的姓氏太特别之赐,我很快找到了她的号码……令人沮丧的是已经过号了!要是她看诊之後立刻离开,那我一定等不到她。
我与连医师的会面在十分钟之後。
「江宁!开学了对吧……你看起来流了很多汗耶,擦一擦吧?」她递给我纸巾还有开水。
「我今天自己骑车过来。」九月,外头虽有风,天气却还很热。
在谈话过程中,连医师不慌不忙的在纸上作记;她小巧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讲话的方式一如往常的温柔。
我开始感到自己很幸运……除了遇到高老师这麽好的家教之外,还有一个我愿意坦然相告的心理医师。
如果我真的问了她的事,连医师会愿意说吗?
「……还会不会有忽然身体提不起劲,心情很差很厌倦的时候?」
「比较少了。」不试试看怎麽会知道呢?好……豁出去了!「医、医生!」
连医师抬起头,挑眉的神情显现出她的讶异。「怎麽了?」平常都是她问我答,很少我自己提起话题。
「我想问一个人,她是你的患者,也是我的同学……」握住水杯,即使知道机会不大,我还是决定要说。「有一个叫做文黛昕的女生,她的情况,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
走出诊间,面对连医师的回答,我感觉自己似乎又贴近了这个女孩一小步。
连医师并未透漏太多有关文黛昕的事,但那些意味深长的提醒,却已经足够回答我的疑惑。
『碍於病患隐私,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我建议你直接去问她;她是有点社交障碍,但智力与知识发展毫无问题……黛昕是个很聪明、很有才华的孩子。』连医师所说的让我很惊讶,然後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唉!有很多问题,我们医生也只能点到为止……如果有个愿意为她全心付出的人就好了。』
愿意为她……全心付出的人?
我想起两天前她坐在管理室,抱着没有声音的耳机枯坐的那一幕。
她的样子一点都不带有回家的安心感;在她的世界里,彷佛没有情绪,包括那些追逐、躲避,以及她身上那些没来由的伤……
她还在医院里吗?
文黛昕看诊顺序早我十个号码,如果她看完诊就离开,那我肯定找不到她了。
我在医院里绕了一小圈,没发现到她,时间默默过了六点,天色明显暗了下来,我今天晚上还有高老师的课要上;从这里骑回家还需要一段时间,更别说晚上骑脚踏车并不安全。
我绕向医院的另外一个出口,那里距离停车的地方稍远,但会经过医院的一座小庭院;红黄色的枫叶开始掉落,就连水池上也飘着几片,风吹来卷起一片沙尘,我压着头发,在风声之间却隐约听见了一丝哼唱声……
有如风铃般悠扬的,哼唱声。那声无词的清唱与树叶、风声合而为一。
是她。
她摘下耳机,手掌放在两耳之後,像是聆听着这自然之声,放松的与这些合而为一。
一阵风停,她仍背对着我,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她已不再哼唱,与晚霞合而为一的模样却深深吸引着我。
「文黛昕。」我走向她,她没回头,只是缓慢地放下贴在耳边的手。
「你在这里做什麽?吹风吗?」我左右张望,没有看见任何人在她身边。「没有人陪你过来?」
文黛昕的五官跟脸型都算得上细致,跟之前带她来看医生的中年妇女差别很大;我不认为她们之间有血缘关系。
「你应该看过门诊了,怎麽还在这里?」
我持续抛出疑问,但她不为所动,直到一个男生自行推着轮椅靠近我们,「黛昕对不起!让你等这麽久……」他与我视线交会时楞了一下,但很快就露出笑容,「你是文黛昕的朋友吗?」
「算是同学吧?她之前跟我同班,你是……」
这个男生看起来年纪跟我们差不多,但穿着病服,头戴毛线帽,即使是这样,还是没能完全遮住爬过头顶的丑陋伤疤;我下意识握紧护腕,不难想像他经历了怎样的痛楚。
「我跟黛昕之前是国中同学啦;欸!我第一次看到你跟高中的朋友在一起耶!」他笑着拉扯着文黛昕的衣袖,然後睁大双眼说:「啊对了!这个你拿回去给你跟你姊当晚餐!我妈买的,市场旁边那家面线,我记得你很喜欢吃这家。」
文黛昕迟疑了一下下,还是接下那装了两碗面线的塑胶袋,「谢谢。」
她,说话了?
「别客气;时候也不早了,你跟你同学赶快回去吧?」
文黛昕点头,戴起耳机对他挥挥手,没再多说就离开了。
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那男生也有点讶异,「欸!黛昕,你不等你同学吗?黛昕?」他看我不动也有点怀疑。「同学你……不追上去吗?」
「对不起,我可以问你一些有关她的问题吗?」我说,同时抬眼望了天色,「时间晚了,我陪你走回病房,好吗?」
那男生皱着一张脸,低吐,「是可以啦……」
*
「没想到文黛昕会遇到一个看起来这麽开朗外向的朋友耶!」
在推着他回病房的过程中我自我介绍过,并把跟文黛昕碰面的那些事告诉他;我还打了个讯息给妈,说我会晚一点回家。
「文黛昕的个性一直是那样。不管到哪里,她都是最安静的那一个。」方才他是为了拿东西给文黛昕,才会独自折回病房。「往左边走……第三间就是了,谢谢!」
我推着他在走廊上轻快行动,瞄了一下名牌,原来他叫陆冠华,跟文黛昕是国中同学;不过因为生病而待在医院静养……似乎满严重的?
「你跟她讲话时,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很熟了!想说我怎麽都没看过你……没关系,我自己来。」他自行把自己挪到病床上,不过过程有些吃力。
「她家里的情况,你清楚吗?」
他微皱起眉,「她们家原本经营工厂,不过好像上高中那年就倒了……所以她现在应该是跟她阿姨住。」
她跟亲戚住?「她的爸妈,不再关心她了?」
「因为欠了很多债务,东逃西窜的吧!想关心她大概也很困难,搞不好还会给她阿姨家带来麻烦。」陆冠华苦笑了一下,「她国中的时候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三个朋友,但因为跟父母亲分开,她把心门关得更紧了,现在好像只愿意跟我讲话的样子。」
那句「谢谢」,对文黛昕来说,原来是这麽不容易的事。
「她本来就有一点自闭倾向,最近又变得更严重了,不过……江宁你知道吧?她很会弹钢琴!」一讲到「钢琴」,陆冠华的脸立刻亮了。
「唔,嗯!」我附和着点头,想起她弹奏音乐教室里的钢琴时的样子。
「她平常不太愿意让人亲近,但只要聊起音乐,她的表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你一定很难想像,她说她将来的梦想,是当合唱指挥;我们以前刚认识时,在学校也会一起弹琴;说真的,文黛昕她帮我很多很多忙,虽然……她只当我是普通朋友啦!」
是吗?就连住院时都还过来看他,可见文黛昕有多在意这个人。我看得出来,陆冠华其实多少是喜欢着文黛昕的。
「可是……」他瞬间红了眼眶,怎麽回事?「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还能活多久……」
他紧抓住病床的被单,眼泪一滴、两滴,染湿了衣服,我随手抽了两张卫生纸给他,他随手擦着眼泪,而我搭住他肩膀,尽我所能地安慰他。「别这麽说,你还这麽年轻,不管是怎样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笑了,在我面前摘下毛线帽,他没有留头发,所以头上的疤痕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最怵目惊心的,是他右边额际一直到後脑的巨大疤痕。
「後天,还要再动一次手术;我偷听到我妈跟医生的对话,这次手术成功的机会不高,只有七成……」他的笑很快在眼泪之间破碎,我想问他究竟怎麽了,但转而想想,一点必要都没有。我能做的,就是希望他能好起来,什麽都别问、别说。
「江宁……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麽?」
「如果你真的关心黛昕的话……答应我。」他吸了吸鼻子,握住我,很慢很慢的说:「不管发生什麽样的事……都不要放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