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玄烨牢牢盯着以列哥,一瞬也没有移开目光。这大概是他们这一辈子首次互相认真审视对方,褪去敌意,只是单纯讨论一个自古以来就无正确解答的问题。
好半晌,一声叹息,不知饱含何种意味,「同样是陈楚子民,多少人因为争权夺利成为牺牲品,包括我自己也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我们那位远在首都──握有巍巍皇权的皇后娘娘心中何曾有过国家?她时常为了一己私慾或是猜疑便挥下屠刀,否则三年前──陈楚又怎会自乱?」
「三年前──你是说陈王之乱?」
不仅以列哥诧异,我也是瞪大眼睛。陈王之乱是陈楚近期为何国力迅速衰败的主因,陈王是陈楚的亲王之一,握有极强兵权,包括已故的宋将军都不见得有能力可与之抗衡。
这样强大的一支军队,却不是在他国强袭下被击溃,而是被指控谋逆,罪证确凿,最终全军五万兵马尽数被屠杀在陈楚边境的野坡,传闻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也是至此之後──陈楚国力渐走下坡。
从我们这方得到的消息是当时的陈王和现今已被灭国的晋国勾结,名义上是打算在野坡两军交锋,却是密谋在此处会合,一举攻入陈楚首都,弑君皇权。
听百里玄烨的语气──此事,或许并非我们所认知的那样。
「当人握有极端权力,为了紧紧握住这些……欺瞒、利用、失去价值或是存有威胁便毫不留情毁去。」他的神色显得有些嗤之以鼻,彷佛在嘲笑一个愚蠢至极的行为,「当时的晋国国力可是好比现在的殷觉,你以为单纯靠着魏邯就可以一举击溃吗?」
我们的脸色全部沉了下来,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真正击溃晋国大军的竟然是陈王,可是陈王却被扣上一个谋逆之罪,无辜丧命,最後让魏邯捡了个便宜。
一切说来单单几句话,一个极短的故事,里头却包含多少委屈跟多少代价。
「殷觉以列,你敢保证在你拥有权力之後──不会做出相同的事情吗?你不会为了想守住,或是害怕别人夺去,而牺牲掉你所谓的至亲甚至是挚爱吗?」
几乎片刻没有犹疑,我听闻那抹好听的嗓音回应:「不会。」
顿了顿,以列哥沉着以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宁可失去权力,也不愿失去心中的道义。」
百里玄烨忽然拍出清脆掌声,连续三掌,清晰回荡山洞之中。可他的神色中不是嘲讽,也不是不屑。
「很好……」他将双拳紧握,双肩缓缓垂下,像是松了一口气,「殷觉以列,我希望你可以永远记得你这番话──陈楚的人民来日若是交到你手上,你可以好好对待他们犹如你自己的子民无异。」
「百里玄烨,你……」
接下来,他说出让我们都无比震惊和震撼的话:「这次我若能平安返宫,我将肃清所有乱臣贼子,届时陈楚岌岌可危,不论是谁都可眨眼攻破。陈楚已经走到一个尽头,倘若迎来终结──我也希望是由殷觉来接管。」
以列哥信不信他的话我不清楚,可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为了他心中的「国家」,百里玄烨竟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这样的气度胸怀──若是处在一个清明的世道中,足以成为一位明君。可他身处的环境并非如此,我不禁为之慨然。
「『陈楚』终究只是一个国号,更重要的是依附在国号之中的人民该何去何从。这点,我想你跟我都清楚。」
「身为陈楚皇子──你知道你在说什麽吗?我又为什麽要相信你?」
以列哥很实际的点出问题,今日我要换作是他,内心恐怕也会觉得对方在开一个天大又不好笑的玩笑。
「信不信由你,可做不做在我。你不懂得把握机会,要是让他国抢了先机,我也只能说是你太笨了。」
他的神色又恢复那样自信且带着几分冰冷,此时他转而对上我,眉目间攒着一抹我熟悉的笑意。
「三皇子,我有些话……想私底下跟你谈谈。」边说,我站起身,以列哥忽然拉住我,我朝他浅浅一笑,示意他别担心,可也不对他解释。
百里玄烨也站起身,跟在我身後走出山洞。至於里面三人到底是用什麽心情继续相处,我也无暇顾及了。
走到距山洞约十尺外,我深吸一口气,扬眸问道:「你是认真的?」
他回以一笑,深不可测,「你说呢?又或者──你心里有个答案,却还是想再肯定一次?是怕我骗你的主帅?」
我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想确认──你有什麽事情没说出来。」
俊秀面容忽然一顿,接着面上漫开一抹风轻云淡的笑意,「夜容,你很聪明。」
「和你相处了一段日子,我算是……有些了解你吧。你不是那样容易放弃的人,就算肃清朝中有其风险,可能丧命,你还是可以靠着自己再把陈楚带向巅峰,你有那个自信和能力,不是吗?」
就算他开口请托了,但把国家托付给旁人──决不是他内心真正的意思。
「是啊……我又有什麽做不到的呢?」他蓦然走近,伸出手,我明明可以推开,却没有动手,让他轻轻搂住我。
「可是夜容,你知道嘛──人就算再怎麽强,也强不过老天爷。」耳边的低喃带有几分不甘,同时让我暗暗心惊,「妄图违背天命的下场,就是被老天爷狠狠摆弄一回。」
我顿觉喉中乾涩,好像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夜容,我没那个时间了──历经重生失败,我的时日,已然不多。或许数月、或许一年……」
犹如在静谧平原投下一枚猛爆的火药,眨眼让我的吐息停滞,无法言语。
「所以在我死之前,看着陈楚子民好好迎向下一段盛世太平,是我身为陈楚皇子……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我的眼中忽然涌出一股热意,可这份悲伤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我一时想不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