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宋府,我们在小巷中站着,算是一起守灵。随着天色渐亮,便往城门方向而去。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的路,一间竹屋就在不远处,萧允禾告诉我那人八成已经在那等候,并叮嘱我待会等他布好阵便直接开始,不要一拖再拖免得突生变故。
随着他的脚步走入那间竹屋,他要我坐在桌旁等待,然後走进内屋去,好半晌没有出来。
趁着这时,我细细环扫这间屋子,屋内十分简陋,除了这一桌三椅就没别的东西了,内屋应该是卧房,那个人既然身体状况不佳,或许虚弱到必须卧床,才没见着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萧允禾现身,牵着我就往内屋走去。内屋之中,地上用红色颜料涂了个圆形之阵,上面画着我看不懂的奇妙符号,有如古文篆体,但却只有一半──
在阵中央,从上方竹架悬挂垂下一道白帘,遮去了另一半。
我隐约看见帘後有一个人影正坐在地上,依身形判断应是男子。
「夜容,你坐在这边,过程中不要分心,也绝对不可以掀开帘子。」
我点点头,依他所言坐在帘子的另一边,隔着一道屏障和这个我不知姓名为何的人对面而坐。
「夜容,伸出一只手,两人握住。」
闻言,从帘子的缝隙间伸出一只带着几道皱纹的大手,我迟疑了一会,心想对面的这人究竟是经历何故,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夜容,快点。」
萧允禾一催促,我才松开蜷曲的手,缓缓握上去。
这只手十分温热,掌心带着许多厚茧,不知道存有多少故事。
「要开始了,闭上眼睛,过一会──便好了。」
听着他的话,我缓缓闭上眼,在一股不可思议的安详感中,恍若做了一场梦。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时候陷入昏迷,当我一睁开眼望着那竹色的屋顶,又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不是在作梦。当我又眨了一次眼,等我察觉时──滑过颊边的湿润感让我深呼吸了数次。
眼泪,并不是因为伤痛而产生,而是失而复得的复杂感受。
屋外的啁啾声不断,还有一点细雨打在屋顶的声音,我全听见了。不只如此,还有传入鼻中的淡淡药味──僵硬地转过头,我发现自己躺在布阵之中,怪不得浑身酸痛得紧。
本来隔着的那道纱帘早已不见,也没见到本来隐身在後的人,更没看见萧允禾。
我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缓缓撑起身体,「允禾哥……」
他人呢?去了哪里?
刚想到,脚步声从前堂传来──当我一见到那抹熟悉又带着浓浓倦意的脸孔,又不争气地多流下一滴泪,「允、允禾哥──我……」
他顿了一下,接着骤然吐出一口气,像是总算放下心,「你这小子……总算没事了……」
「对不起……」
「既然你醒来……那就好……」他的脸色惨白到让我觉得非比寻常,接着他猛然伸手搭上我的肩,半靠在我身上,「那个人的屍首……我烧了……骨灰在门边……」
我望见门边摆着一个灰沉沉的瓷坛,心头像是压上一块巨石,他又说了:「他的遗愿就是……要你……将他的骨灰……撒入溪中……顺着漂流出海……只能是你……知道吗……?」
闻言,我虽然不解,却也是顾不得其中关窍,慌张问他:「允禾哥──你怎麽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不……」他又抖了一次,喋喋不休说:「施术後,我怕有意外,所以死撑着没睡,现在只是……太累了……大概……会睡上个几日……你尽管去办那人的遗愿……再回来找我……」
言尽於此,他直接失去意识,全身压了过来──我拚尽浑身力气撑着他,将他半拖半抱到床边,好不容易把人安置好,自己也弄得气喘吁吁。
我起初有点担心,不敢贸然离去,待了好一会,确定萧允禾的呼吸逐渐平稳,陷入沉眠,看来真是累坏了需要好好睡上一觉,才起身走到门边。
抱起那个瓷坛,沉甸甸的,里头装的是一个人死後唯一留下的东西──我不知道他是谁,可是他却留下遗言要我将它撒入溪中。
我回头望了萧允禾一眼,抿了抿唇,抱起瓷坛往屋外走去。我对附近的地势虽然不熟,但来这里之前曾经过一处溪涧,我凭着印象往那个方向走去,走了好一阵子,直到听见潺潺流水声──脚步渐渐放慢。
站在清澈溪水边,单掌贴在坛口,我小心翼翼打开封盖,里头的东西其实就是一罐散沙,没特别区辨,谁又知道这曾经是一个人的样子?
将手伸进去,我掏出一把类似沙尘的灰烬,伸长了手,洒向溪中。
「不论您是谁……我衷心谢谢您。」
这想必是个向往自由的人,所以死後才让我用这种方式送他离开。
「您救了我,我无以回报,只希望您在黄泉路上不要迷途,能安然离世。」
我喃喃说着,即使根本没有人在听。
「对了,我叫做夜容……若有来生,我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一点一点撒着,没来由的,我居然对着这些骨灰说着一些心里话,就像对一个相识多年的知心好友一样。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这些灰烬不会回应我,所以我才能坦然说出口,不用害怕伤害了谁,或是徒增了谁的困扰。
最後,我用溪水洗尽坛中所有的余灰,然後跪在溪边,深深叩了三个响头。
返回小屋的途中,我思考後,还是想问问萧允禾那人的姓氏,倘若真不能告诉我,总该替他在那条溪边立个牌位。
回到屋中,人仍在沉眠,没有苏醒迹象。
我望着他的睡颜,替他拨开额前发丝,忽然觉得应该打点水来帮他擦擦脸,於是起身在屋内寻找可盛装的容器。最後容器是找着了,也让我发现一个东西。
那是几张被撕下的泛黄纸张,它们被胡乱摺叠,压在本来装着红色颜料的染缸下。若不是我想把缸子抱起来拿去清洗,压根不会发现。
好奇驱使之下,我打开来看。细细读完後,手骤然一松,纸片随着重量缓缓飘落,遍撒一地。
纸上描写秘术施展所需要的条件跟细节,其中一段──便是我浑身发冷的原因。
「此术施展不易,过毒者,依产生症状有可能部分转移到施术者身上,且须付出至少三年之阳寿,但比起其它像是续命或重生等秘术之代价相比──」
後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无法辨识。
代价,是啊,他明明说过,施展秘术总是有代价。但那代价究竟包含什麽──他却从未言明。
那老天爷,祢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答应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