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去了以列哥房内探望他的状况,练惟惟正好在房内照看着,见我出现,她浅笑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态度间多了一点生分。
她向同样待在房内的两个孩子招了招手,望着我指了指床上的人,似是要我看顾还在昏睡的以列哥,接着一左一右牵起两个孩子,缓步走出去。
我在床沿边坐下,替他拨开额前发丝,他的额间冒出些许细汗,我立刻用挂在一旁的毛巾替他揩拭,重新泡过凉水,再将摺好的毛巾覆於他的额上。
刚放好,他忽然抓住我贴着毛巾的手,我倏然一惊,却赫然发现他没清醒过来,双唇一张一阖,似是在梦呓。细细分辨唇形,他好像一直说着同样的词。
两个字的。
以列哥,你在说些什麽呢?
边说,他抓着我手的力道没有减缓,不断加重,好像很怕一松开手──握住的东西就不见了。
恍惚之间,我肯定又是产生了错觉,才会自以为觉得……他是在喊着「容儿」。
我任由他这样握着,缓缓把手改放到心口上,试图藉由这样稍稍安抚他,不过成效不彰。望着他紧蹙的眉目,迟疑了一会,我用另一只手抚上他的眉间,轻轻推着,好似我能推开他的忧愁、他的烦恼、他的不安、他的噩梦。
可是我能吗?
啊,现在我是兄长,所以多多少少能吧?
一遍一遍、一点一点,轻轻地抚平,那皱起的纹路逐渐平缓,他的面容变得沉静安稳,不再那样深感不适。
我松了一口气,正想收回手,那双眼睛悄然睁开,起初浮现愣色,大概是看清楚我後,转而露出淡淡笑意。
见状,我也回以一笑。
床头旁柜上的药不知道凉了没,我拉了拉自己的手,他感觉到力道所以松开,让我能伸手去捧起药碗。碗身还有余温,於是我扶他坐起身,本来想把碗递给他,让他自己喝。但他看了看我,又低头看着药碗,没有要接下的意思。
我眨了眨眼睛,试探性舀起一口,他立刻把头抬起来,简直就是在等我喂他。
你真的是以列哥吗?怎麽去完一趟陈楚,感觉人有点不一样了……还是说以前的以列哥,本来就会对兄长露出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因为我不是兄长,所以我不清楚。
想到他是因我才被罚跪,无奈之下,我只得一口一口喂他喝药。
好不容易喝完,一双手不免发酸,收起药碗,我本打算先替练惟惟送回小厨房去,谁知道我前脚刚站起身,以列哥後脚就下了床。
他身子有些摇晃,我惊得连忙放下碗去扶他,明明站都站不稳,干嘛还要勉强自己起来?
我试图让人躺回床上,可是他偏偏跟我反着来,这是在故意欺负我还是怎麽样啊?
本想抬头让他自己解读一下我眼中的无奈,可是一对上眼,才发现彼此的脸离得有点近,我霎时止住呼吸。
他的脸蓦然靠近一寸,直到热气扑面,我赫然惊觉,下意识推了他,恢复到礼貌性的距离。
那张俊容凝滞半晌,像是总算想起我这张脸代表谁。
正好,练惟惟走了进来,乍见我们的古怪反应,一双柔眼眨了眨,浑然不知发生何事。我回过神,立刻拿起药碗,未多作表示就出了房间。
以前并不特别觉得,但如今用兄长的脸同时面对两个跟我有深切关系的人,我忽然感到无所适从。
端着碗失神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座小花园。
一夜暴雨刚过,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我走出长廊,顺着石路走到那棵梅树底下,仰头望着它的枝枒,一个念头心动,我缓缓爬上巨石,找个着力点,坐在它旁边。
草木并非像人有真实感情,它们貌似有情,但其实是人投射自己心中所想才产生的幻想。所以这棵梅树不论我和兄长在或不在,它都能在最适当的时间点盛开,绽放它最美丽的一面。
即使我不能说话了、听不见了、闻不到它的味道了──甚至日後再也看不见它的纯净颜色,都不影响它的周而复始。
「明年,我是否还能再次看见你盛开?」
我无语地问着它,同时幻想它盛开时的样子。
视线顺着垂下的双足,我又看见另一个人。他明明该好好躺在床上休息,明明该跟自己的妻子好好聚首长谈,为什麽此刻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仰头看我,不厌其烦地伸出手,好似那日我爬上树时那般。我那天摆明了叫你不要接住我,你现在是不是又忘记了?
想着的同时,我摇了摇头。
但是这次他没有收回手,更没有退开,反而拉住我的一只脚,我一惊之下往下滑落,没有磕碰到冰冷的地面,而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明明表示了我不要,你为什麽假装没看见?
你这样子的话,要让那些对你寄予厚望的人如何看待?要你和练惟惟如何继续携手相伴?要在另一个世界的兄长怎麽能心安?
又要我──再拿出多少的勇气,才可以欺骗自己?
欺骗自己,我已经开始不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