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赫然想起以清有写日记的习惯,他总是趁着容儿睡觉时独自挨着烛火书写,然後藏在床下的暗格,後来在容儿七岁後,两人分房而睡,就不用这样小心翼翼了。
那日容儿住进他的房间……我是有些担心,却没什麽理由要他换房间,所以只叮嘱容儿早点休息,不要想太多。
我又想以清应该不会那麽轻易让东西被容儿找到,趁着这时候,我先把它取出,以防万一。没想到进了以清房间──早已一人在此,似是等着我。
练惟惟的清丽面容焦急,立刻就迎上来,「以列哥,我听说清哥他──」
我搭上她的肩,语声尽量轻缓,却是不得不说:「他只怕是……」心知她内心的担忧只怕更胜於听到我落难的消息,於是我话锋一转:「惟惟,别担心,不论如何,我都会把他带回来。」
她单掌摀上嘴,双眼氤氲,语声亦是哽咽:「以列哥,我……这麽多年,一直担心害怕着,小容走了,你心里难受,要是连清哥都……我们怎麽办?孩子怎麽办?」
我伸出双臂轻轻搂住她,不愿让她看见我的复杂神色,「没事的、会没事的。」
是啊,会没事的。却不知是在骗她,还是骗我自己。
藏在我们三人身上的秘密,还有现在我无法对她言明关於如今「夜清」的秘密,全像巨石死死压在我的身上,让我难以喘气。
「以列哥……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我低语:「别说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论延儿和华儿是谁的孩子,骨子里都流着殷觉一族的血,所以,别再说了。」
她仍旧不断啜泣。
当初,我们都以为那样能造就我们的幸福,如今看来,却只是造就了另一种不幸。
***
那一天,惟惟被父亲带入府,系在我们之间的缘分本应是看不见的红线,但我们之间再如何相处,也就是兄和妹的情分。
惟惟怕我,应该说,她怕每个人,即使我对她的口气从不严厉,她见着我还是有如惊弓之鸟,带着无法抹去的尊敬和些许疏离。这和她以前的生活环境有关,或许有人能带她改变,但那个人却不是我。
是以清。
这无理可循,讲究的是某种人跟人对彼此的感受。
自从以清他们入府後,惟惟的笑容开始多了些,也渐渐融入了我们几个少年之间,没以前单单只有我和她时显得有如隔道望不见的鸿沟,比如我们被司徒将军带去训练一番後,她总会煮好一锅汤等着我们回来。
基於她的细心,不会漏了谁的没准备,但是她第一个递的人绝对是坐得离她最近的以清。
起初我从未多想,是某日以弦随口一句玩笑:「惟惟,以列哥才是你未来夫婿吧?你怎麽对清更周到点啊?」
她当下一阵尴尬,以清也是一愣,而以弦被我念了一句不知轻重後,摸摸鼻子乖乖喝汤去了。
但那天起,以清不坐他往日坐的位子了,这位子换给了容儿坐。
我们的相处看似依旧,可是自那一天起,我才有些留神──惟惟看着以清的目光,有点像是我看着容儿的样子,往往不自觉追随。只要对方有了点不开心,自己的眉目也会不自觉微蹙;倘若对方露出那麽一丁点笑容,自己的心情也随之舒展。
喜欢一个人确实是件很微妙的事情。
可在这个凡事往往身不由己的世间,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也可以变成一种罪孽。
我清楚惟惟以後会变成我的妻子,我会和她拥有孩子,将殷觉一族的香火绵延下去,这是我的职责,她有一日将变成我须尽心照料的义务。
随着时序拉近,成年之刻来临的那一天,就是我迈入下一个身分的里程碑。
不过这一切并非如我所想这般简单,我对容儿的喜欢超越我自己的想像,我甚至不敢想像日後身边躺着自己视为妹妹之人的日子,我有多想逃开,却被殷觉之名禁锢,无处可逃。
成婚前一晚,我捧着一坛酒,趁着夜深人静,坐在那颗巨石旁一口一口喝着,辣在舌尖、呛在喉间,我却停不下来。
模糊之间,我居然望见了容儿。
他缓步走近,嗓音有些缥缈:「以列,你这样……是在做什麽?」
真是奇怪,他居然喊我名字了。
我不在意那个细节了,烈酒强烈地灼烧掉我心中死死绷着的那条线──让我迈入疯狂。
容儿,你可知,我有多不可自拔地喜欢你──心里就有多少利剑在刺。
蓦然松开手,酒坛滚落地面,骨碌碌地转,清液从瓶口淌流而出,我捧起那张脸,封住他吐息的瞬间,才蓦然惊觉双瞳中清晰的俊雅面容虽和容儿相似,却不是他。
是面带震惊的以清。
他慌忙推开我,然後神色紧张地左顾右盼,确认四周是否无人,接着不发一语把我拉去他的房间。我没有抵挡,怔怔地任由他带着我离开,或许我是有些冀望他能带我逃离这个地方,以他的聪明才智不是问题。
前提是我没这样失控到吓得他六神无主。
以清见隔壁房间灯火已暗,一关上门,回头沉沉望着我,反覆吐息了好几次,似是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也没回应,不过脸色看来想必颓丧狼狈。
沉默半晌,他鼓起勇气开口:「……以列,你究竟……对惟惟是怎麽想的?」那张俊秀面容不禁浮出些许恼怒,我也是难得见到他的怒气,「你马上要跟她成婚!可你却──」
「我知道!」正因为清楚,才感到特别痛苦,「可是我只把她当作妹妹!我敬她,却不爱她,她对我也是如此,清,你敢跟我说你从看不分明吗?」
以清像是口中突然被塞了个黄莲,有苦说不出。
无奈当下我顾及不到他的脸色,猛然又给他投了个震撼弹,「我知道惟惟喜欢你,那你又可知我心中的是谁?」
不等他说,我自顾自答了:「是容儿!」
他双膝一软,背碰上木门,缓缓滑坐在地,不敢置信地瞠大双目望着我,喃喃自语:「以列,你、你疯了……」
是啊,我疯了,那又如何?
因为我是殷觉一族的长子,凡事遵循着家里的期望、父母的期盼,在人人面前,我永远是个不会犯错,端正优秀的样子。
我不该犯错,也不能犯错。
所以我隐藏得很好,可是骗得了再多人──我也骗不了自己。
「清……我是真的……喜欢他,我宁愿不婚不娶,这一辈子只守着他。」
守着这生永远不能被人知晓的感情,直到他离开,尔或我离去。
「以列……你确定你不是一时、一时……」
向来擅长高谈阔论,身受其他小辈尊敬的以清竟然也有这种词穷的时候,可见这事他始料未及,若不是我心神失序,对着他,我本也不愿言明。
「不是。」我非常坚决地否定了他,这用数年来确定甚至更加深沉的感情绝非一时冲动,「我对容儿……就像惟惟对你,或是,你对惟惟。」
他整个人又傻住了。
在感情上,他同样藏得很好,若非在某方面来说他跟我有类似的难处,所以我看得出他心中的痛苦跟迷茫。
我们都深切地爱着一个仿佛伸手也不能随意触及的人,却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