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院门,主屋中有灯火亮光,我向来不做偷鸡摸狗之事,此时却噤声不语,小心翼翼走到微微敞开的窗边。
屋内,两道人影相对。
「清儿……」
小清垂首,看不清神色,但语声缥缈得有如轻烟:「您无须对我抱有歉意,娘说我此生与生父无缘,但我却有幸认了视我为亲生骨肉的义父,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爹。」
我望着父亲的背影,犹如素日英挺,可是他在背後交握的手紧紧扣着,用力的连骨头都节节突起。
「清儿,不论如何……你还是我的儿子。我确实亏欠你们母子俩,放心,关於小容──我答应你,也是为了你娘,绝不会让他置身危险。」
小清突然跪下,对着父亲先是叩了一个响头,语气是那样坚决:「爹,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喊你,却也是最後一次,这一叩,是谢您的生父之恩。」
他再度一叩,而我看见父亲的肩头已然微微打颤,「这第二叩,是谢您愿意收容我和非殷觉血亲的九儿。」
沉默半晌,小清叩了最後一个响头,「最後一叩──是我对您发誓,我和九儿从此只效忠殷觉一族,不论生死,此志不渝。」
父亲猛然一跪,紧紧搂住了比他矮小许多的小清。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向来骁勇的父亲发出哽咽之声。他在人前从未显示任何怯懦或是伤怀,只展现身为一族之主该有的姿态。除了父亲之外,还有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少年,总算露出他这个年纪在遭遇这些事情之後应该会出现的难受和脆弱。
可是站在外头的我,迟迟无法回神。
我是喜欢小清的,基於手足之情的喜欢,大概是因为我无其他亲手足,所以我将他视为亲弟般在照顾。
没料想,他竟真是我的弟弟。
那容儿呢?他们到底是什麽关系?
这疑问在我心头打转,比起小清的成熟,我虽长他两岁,反倒按耐不住,特意先回到他的房间,确认容儿睡下,然後静静等他回来。
他推开门见到我的瞬间,神色一愣,「以列,你怎麽在这里?」
「我看见小容,他在门外等着你,怕你丢下他了。」他眉目间流露一股无奈之色,想来是不意外容儿的举动,可接下来,他又神色一滞,「你跟父亲去了以前住的院落?」
他咬了咬下唇,勉强向我浅笑答:「伯父说带我去看看以前住的地方,说说娘的事情。」
他虽然习惯隐藏心事,把苦藏在心里,内敛而不开口,却不太会说谎,所以显得相当不自然。
「小清,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也不喜欢对人说谎,所以我必须诚实告诉你,当时我就在外面。」
果不其然,他瞠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面容前所未有的慌乱,「以、以列,伯父他──」
我摇了摇头,又指向床上的人。
接着,我们灭了烛火,到了容儿最喜欢去的那座花园之中。我和他像鬼鬼祟祟的小毛贼,躲进了人造岩洞,两个小小身子缩在一起。
夜色本不明亮,加上我们躲在岩洞之中,彼此脸色看得不是很清楚,可他的身子相当紧绷,俨然是十分紧张害怕。
「小清,你不用害怕。」我握住他的双手,隐约觉得他这时候才努力抬头对上我,「我……相信你跟父亲。」
这短短一句话後,我听见了哭声。
「对不起…….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他一直向我道歉,说他会安份守己待着,绝对不给殷觉家惹任何麻烦。听到後来,我实在忍不住,低喝了一句:「你住嘴!」
小清应该是被我吓到,果真停住了。
「我有说要赶你们走吗?」我感觉到他摇摇头,「我有说你们给我惹麻烦了吗?」他又摇了摇头,最後,我说:「我有说──我不要你这个弟弟吗?」
他没了任何反应。
我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的确是没想到,但当我听见你是我的弟弟时──我想,我是开心远大於震惊的,以清。」这是父亲方才最後喊出口的名字,殷觉同辈之中,男女向来名中有一字相同,证实我跟他的关系,「以後没人时,我就这样喊你,你如果答应了……」
缓缓拉起他的一手,让他触碰到我的手势,「就跟我作个勾。」
过了半晌,我感觉到竖直的指间有了另一个热度。
於是,我回应:「打过勾,便作数了。」
後来,他抹了抹眼泪,然後跟我说着在他离开之後发生的事情,也毫无保留告诉了我容儿的身世。
这是个不可对外扬言的秘密,我们相当清楚。
容儿身上流着的是陈楚一位将军世家的纯正血统,如今虽算各国安好,但父亲已有规划起兵,要收服邻近势力。一旦他的身分被有心人士知道,定是会被提议要来好好利用,容儿在这里的处境可想而知。
「以列,九儿的事情,不能再有更多人知道,连他自己也是。」
是啊,不知道才是最好的,便不会有任何顾忌。
我点点头,「九儿是个好听的小名,这个名字对你来说也是有着特殊涵义吧?」以清抿了抿唇,我又说:「以後只剩我们两人时,若提到他,你就喊这个名字。」
在他答应之後,从此,这就成了我们两个的秘密。
所以,当大难不死後的「夜清」在回到军营後,他谈话中的不自然只让我稍稍觉得奇怪,直到他说了一句:「告诉容什麽」。
他喊容儿的方式,就跟平日有外人时一模一样,但帐篷四周之士兵早已被我支开,不可能是因为顾忌怕有旁人而改口,他也浑然不觉哪里奇怪。那是我确实起疑的第一个瞬间,没多久,我就查出了所有事情。
从遥忆中抽身,我恍如坠入另一层迷雾之中,望着空中明月,无语到天明。
翌日,天边刚亮起一道曙光,亲兵回报仍没寻到容儿的踪影,我定下心神,只能先把希望放在边境的出入关上,然後带着一队亲兵先返回皇来城。
连夜不休的赶路後,我一回到府邸,先跟二叔讨论了有关於陈楚皇子的事情,不只如此,容儿──应该说以清失踪且可能被俘的消息一并告诉他。
书房内,我们相对的脸色都十分凝重。
「以列……清儿若真被俘,於大局而言,你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沉默不语。
「先下去休息,好好养伤。」
微微作揖,我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