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睁开眼。
起初四周一片黑压压的,几丝光线从如漫漫柳条垂落的隙缝间透进,还有呼喊的声音:「少主!少主!」
「少主!你在哪儿?」
有人在喊我。
我巍巍颤颤抬起一手,拨开了挡在面前的垂藤,甫一动身,痛楚袭上脑门,我想起来自己中了箭,後来抱着容儿一起滚下山坡……
对了,容儿。
咬紧牙关硬是爬出这个岩石缝隙,我急忙往四处张望,却没见到他。
他不在这里?他去了哪?
焦急和心慌齐刷刷涌上心头,我不敢去猜测,但是脑中却勾勒出几幅场景──他死命拖着我,让我躲进这个岩缝,然後自己……不顾危险地跑开了。
但我知道他不是想丢下我,是想让我活下去。不管是他还是以清,总是这样不顾安危,以我为重。
我失去了一个至亲,不想再失去容儿。
「少主──!少主──!」
呼喊声将近,掏出腰际的信烟,使劲往上一掷,霎时点点烟火往旁散开绚落,不到片刻就涌来大批亲兵,见着我各个单膝跪下,大气也不敢喘。
「陈副将……」被点到名的人握拳作揖,仰头直视我,「夜将军……人呢?」
他不禁喉头颤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告诉我最不想听到的消息:「属下派人搜寻已久……始终搜查不到夜将军的下落,也未找到屍首……很可能被陈楚人劫持走了……」几句话说完,他已是汗如雨下。
「找。」我好不容易从口中吐出这一个字,又接着说:「立刻飞鸽传书,让驻守边关所有驿站或是城门将士严格控管出关,只要能挟带人出境的东西一律拦下,不得放行,直至找到人为止!」
「是!」他领命後,立刻告退奔回城内去办事了。
另一名亲兵大概见我脸色苍白得紧,提起勇气劝道:「少主──你的伤需要立刻回城中找大夫!」
我挥了挥手,努力稳固脚步走到马边,一跃上马,再吩咐:「留下一队人……继续在林间十里范围内搜寻夜将军下落,还有再派传信兵给司徒将军……让他拟好一支军队,做好进攻陈楚的准备……」吩咐完毕,我缰绳一拉,转往廊州城的方向。
此时明月高挂,马蹄踩过落叶群起飞扬,牠踩踏的似乎除了因晚风坠落的枯叶,还有沓乱我的心神。
我明明答应过以清,会好好保护他最珍视的弟弟;我也答应过容儿,会好好照顾他最亲爱的兄长──我甚至答应自己,不论苍野坡一役之後待在我身边的是谁,我都会好好守护那个人,不再弄丢了。
可是我却一件都没做到。
回到廊州城的客栈房内,我并未派人去请大夫,只让小二去弄了开水和白布,自己擦拭包紮。以前这些事情,若不是以清帮我打理,便是容儿。
我的心上装着这麽个人,过去他不曾知道我的心意。
只怕未来,他也不会知道、更不能知道。
坐在阳窗边突出的高台上,倚着栏杆,我不禁想起过往的那段日子。
当我第一次遇见容儿,他看起来很是害怕、又累又倦,却逼自己哆嗦开口、睁着一双比对浑身脏污特别乾净明亮的眼眸深切望着我,求我救他紧紧抱住的少年。
不知为何,我无法转身置之不理。
把人带进去安置,两人被弄乾净後,我认出了那名少年。
他是小时候会跟我一起玩的小清──我几乎快忘了他的长相,只记得他总给人一种可爱温暖的感觉,用稚嫩的嗓音喊我一声「以列哥哥」。
让我认出人的是那圈在他手臂上的铁手环。手环大人的尺寸,圈在他纤细的上臂还有些松脱,需要加条布带捆住。
这手环是我送他的──那是父亲给我的军物,是英勇将士的象徵。我很喜欢,小清也喜欢,最後我决定送给他。
我跟他说,要是以後我们分开了,长大後能以此做为信物相认。後来,他无声无息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小清离开後的一段日子里,我时常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说了这样的话,他为了试探我这番话的真假,才连声招呼也不说就不见了。
真傻,我怎麽可能骗人呢?他未免太不信任我了。
不知道等了多少个日子,等到面容开始模糊、记忆不鲜明了,小清又出现了,他还带着另一个孩子,却没看见他的娘和另一位阿姨。
再度碰面,小清给人的感觉依旧如我印象中没有太大改变,不过他身上的秘密却变多了。
我以为他是因亲娘离开人世了,心里伤心,所以眼中时常流露浅淡的哀愁,而他也学会了隐藏,在我和他对上眼时藏起那抹哀伤。
直到,我发现了那抹哀伤的由来。
「小容,你怎麽坐在门外面?」
我走到他面前,往下俯视他缩在一起的小小身子,他仰起脸,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以列哥哥,我在等清哥哥回来。」
「小清?」我望了一眼屋内,尚有微微灯火透出,但这点灯火也不能读书写字,又未到就寝时辰,想来人是真不在房内。
入府後,他们兄弟俩一向不离开彼此,原因大多是容儿黏人了点,但在夜间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甚至忍不住跑到房外来等,却是第一次。
「小容,你清哥哥去哪了?」
容儿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噘着嘴无奈回应:「是……伯父。」
父亲?
我眉头微微一蹙,忽然觉得衣袖多了个重量,原来是他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有些忐忑地央求我:「以列哥哥,你能去帮我找找清哥哥吗?他前些时候出去,看似不是很开心,我怕他……自己跑去躲起来了。」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他们兄弟情深,还有际遇十分坎坷,以致内心惴惴不安。
我蹲下身,拍上他的头,顺着发丝抚过,轻声道:「好,我去帮你找,那你先进去睡,在这儿等会让小清担心的,好吗?」
听见我的应允,他总算笑了,「好。」他伸出小小的手指,跟我说:「以列哥哥答应了,不能反悔,不回来了喔。」
我怔了怔,无奈浅笑勾上他的小指,拉了个勾,「好,打勾勾便作数了。」
把容儿哄进房间,我想既然是父亲找人,於是便往书房那儿去了。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却没人应声。
一回过身,正好见到伺候在父亲身边的章总管,脱口一问,章总管说父亲带着小清去了处偏西南方的一个小院落,并支开了旁人,似是有事相谈,顺道劝我早早回房就寝。
我虽心想父亲和小清有什麽好谈,仍点了点头,却没听他的话回房,反而缓步往那儿走去。
许久没来这里,随着脚步愈加靠近这个多年未有人居住的院落,逐渐想起──从前这里是小清他们住的地方,我常来此处找小清玩。
当年他们母子离开後,这个院落再无人搬入,於偌大的殷觉府中渐渐荒废,成为模糊回忆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