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算理清为什麽以列哥跟兄长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从兄长的日记看出他肯定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以列哥呢?他知不知道?
忽然想起当我第一次以「夜清」之姿和他见面时,他说应该把一切告诉我,其中包括这件事吗?府中有没有其他人也知晓兄长和我的身分?
好乱、好杂,使我久久无法言语。
「小容,你也别怪清儿,他是为了保护你……他打小就吃了许多苦,却从未跟我喊过一声累……」在她印象中,夜清就是个不吵、不闹、不喊累的贴心孩子。可他表现得越成熟,越让人感到心疼。
「我没怪他……」
知道了这些事情会有多痛苦?兄长选择自己承担一切,不让我知晓,所以我的人生不会有太多需要抉择的时刻,也无需承担抉择的後果。
但即使明白他是为了我好,他还是骗了我。
他说过我们是亲兄弟,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一直深深相信,殊不知长久以来,其实他只与我共享福,却不愿让我共承痛。
当年我们进入殷觉府中,兄长既有手环信物在身,以列哥的父亲怎麽可能没猜出兄长是谁?亲骨肉在前却不能相认,还多了一个有着陈楚将士之子身分的我,兄长是怎麽和自己的生父要求让我留下,怎麽熬过这漫长岁月?
而听闻殷觉宸浅战死那日,他的心情又是什麽?不可能只是痛失一名领头将军如此简单。
那是他的亲生父亲。
我的胸中涌上一股酸楚,猛得咳呛,咳得实在凶猛,让香姨慌忙探出手拍上我的背替我顺气,感觉温热液体触到掌心,我连忙将唇角的鲜红抹去,不希望让香姨发现我咳了血。
「小容,你、你怎麽啦?是不是染上风寒了?」
我摇了摇头,将手藏在身後,「没事,我没事……」我咽下喉中鲜甜,问她:「香姨,你怎麽会辗转来到廊州城住下?」
「唉,当年你娘不愿让我继续留在她身边……之後我幸而遇上我的丈夫,他是廊州人,所以我才搬到这儿,生活安稳之後,抽空便去探望你们……」
香姨的丈夫是做小本生意,在城外有着一块田地自己耕种贩卖作物,而香姨靠着一手绣工绣织品贩卖,收入勉强能餬口,就这样一年年过去。
她织绣多年,随着年岁增加,不免熬坏了眼睛,渐渐看不清楚,靠着丈夫和积攒下来的积蓄撑着生计。谁知前年暴雨泛滥,她的丈夫去城外抢着采收,不幸跌入溪中溺毙,让人打捞上来时甚至浮肿得连面容都认不清。
心是伤透了,但日子不得不过。
如今,她独自守着那片田,守着对逝去之人的思念。
我心想怪不得香姨面容看来如此憔悴苍老,她的苦难多,膝下也无子所出。
「香姨……」我深吸了一口气,真心对她说道:「不论我此行去陈楚平安与否,我都会让人来接您去殷觉府中,府中人都不错,他们会好好照顾您,让您颐养天年。」
此番话在她听来想必动容,可是她却挥了挥手,先打断我的念头,「不!小容,你不能回陈楚!」不等我回应,她又说:「小容,香姨这些年回陈楚探望娘家,宋将军仍派人四处打听你娘和你的下落,你要是被认出来,肯定没有安生日子!那清儿又该如何是好?」
闻言,我诧异:「找娘和我?」
她点点头,「是,宋将军年事已高,久未上战场,他膝下就你娘一个女儿,虽然她在嫁给夜副将後和娘家没了往来,但宋家还是不能後继无人,将军想必是打算把你带回去延续香火。」
听她这样一说,我顿时心绪复杂。
於血缘而言,那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可是於「夜容」这个人,这里才是我生长的地方,有我最重要的人。而且,「夜容」其实也算是死了。
所有一切,在冥冥之中走向了我从未预料的混乱和纠缠。
「小容,不用担心香姨,在这儿,我过得挺好的,况且这里有香姨和他生活的点滴。」从她的混浊目光中,我竟看到难以言喻的执着,这份执着婉拒了我的提议,「真的挺好,你记得有空来看看香姨便好,下次,跟清儿一起来吧。」
我没有应允。
或许香姨以为我还在感伤,所以没有马上回答她。
但我心里清楚原因:做不到的承诺,就不应该轻易给予。
哪怕是为了让自己好过。
我缓缓站起身,准备先向香姨辞行,并向她保证我不会前往陈楚,好让她安心。的确,现在是没必要非得去,因为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那间屋子里……摆着的只怕也是些怀念过往的旧物而已。
和香姨道别後,缓步踏出这间小泥屋,门扉紧掩,我回过身,不禁仰头望天。
兄长曾说,想哭的时候就看看天空,这样眼泪便不会流下来,若真是忍不住就低下头,这个时候,他就会过来抱抱我。
可是此时此刻,我不能低头。
我站了好半晌,直到眼中的热意消退,才将目光转回前方。只能往前看了,不能回过头,一旦有所动摇、迟疑,就再也跨不出去了。
但我必须休息一下。
於是我缓缓蹲下,蹲在这无人通行的小巷子中,蜷缩起身体,把自己缩起来,暂时逃离世间的纷扰。
回到我什麽都还不知道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我想着即使是附近邻居,也不会特别来搭理一个陌生人,谁知道脚步离我越来越近,直到低垂视线映入一双黑靴。
我猛然抬头,望见那张令我思念万分的面容。
以列哥胸口微微喘伏,颊边几滴汗珠,可见是一路跑来,他有些急促解释:「我听有人说在城中见到你……」
我望着他,视线不禁模糊。
以列哥蹲下身,伸手拍上我的头,温柔抚着我的发丝,轻声道:「别哭,没事了。」
我们视线齐平,眼睛里映出对方的样子。
见我抿着唇不说话,他出声安慰:「没关系,以前的你,也曾在我面前哭过两次。」他顿了顿,唇角勾起浅浅弧度,「只是……你可能不记得了。」
我猜他是为了给我台阶下,才故意这样说的。也幸好他说了,我不用编造我不知道的事情。但今天不知怎麽了,我很想知道那些过往。
「那两次……你还记得?」
他微微一怔,尔後缓缓点头,居然就开始说了:「有一次,是在我成婚的前一晚;另一次,是听闻父帅战亡。你怕给小容知道,还是被我给发现了。」
「嗯。」原来兄长还是有哭,我无法陪在他身边,至少以列哥在,就好了。至於成婚那次,於情於理是该难过的。
见我情绪好了一些,他把我拉起来,仍是没问我为什麽自己蹲在这,「走吧,回我下榻的客栈休息。」
我望着他拉我的手,脚步一停,猛然提醒自己现在是夜清,下意识抽了回来。而他回过头的神色闪过一丝凝滞。
「我自己能走。还有,以列,我私自跑来廊州城……只是想找故人。」
「没关系,你没事就好。那人找到了吗?」
我点点头。
他笑了笑,「那便好,一起回客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