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好逞强,以免在这里摔马不好看,便藉着他的手,平安下马。
「爹爹──!清叔叔──!」
以列哥微微倾身牵起他们的手,面容温和,缓步朝府内走去。我跟在後头,而嫂子就走在我身旁。
嫂子本名叫做练惟惟,自小没了双亲。听说她和以列哥的婚事在她出生之前便订好,就是所谓的指腹为婚。她的父亲和以列哥的父亲是至交好友,在她娘怀胎期间因意外去世,而她娘也因产女血崩体弱,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徒留她孤苦一人。
练惟惟自小寄人篱下,辗转亲戚间流浪,因为面容姣好,小小年纪差点被心怀不轨的亲戚卖去青楼。她察觉在先,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因缘际会遇上以列哥的父亲,碰巧认出她一直带在身上的玉佩信物,得知她的身世坎坷,便带回府中照顾。
那年,她才十岁,跟兄长一样年纪,却经历了另一番旁人难以想像的波折来到这里。
实际算一算,她只比我和兄长入府早不到一月。
或许是小小年纪就嚐尽人间冷暖,她待人一直是怯生生的,生怕扰恼旁人,行为举止十分小心翼翼。或许是因为年纪近,她对兄长和我特别照顾,在兄长刚入府发烧那几日,其实都是她入房帮着照顾,所以我对她特别有好感,觉得她是个很好很亲切的人。自从她嫁给以列哥之後,我心里难免有了些疙瘩,加上军务,关系就没以前这样亲密了。
但她确实是个善良又细心的人,她待在以列哥身旁,实至名归,可我不知道兄长是如何想的。
眼角余光,我望见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低声问:「惟惟,你怎麽了?」虽然这样喊她有些不习惯,但兄长和她关系不错,就像亲人一般,哪怕她和以列哥成婚之後我也看不太出任何变化,加之他们同年,称呼上自然是直呼其名。
「没什麽……能看见你平安,我很欣慰……只是小容……」她的眼眶带出氤氲之色,面容也有些憔悴,应是接到消息,伤怀了一阵子。
小时候,每当司徒将军抓着我们几个外出训练时,她会在家里熬好一盅四神汤,等着我们回家喝。
她做的汤不会太油腻,清香顺口,大家都很喜欢,每个人都能啖掉两、三碗,而她始终笑着接过碗,再替你添满,然後叮嘱你别喝太快,会呛着。
练惟惟做的汤如同她这个人,清淡质朴,温婉柔和。
「清哥,你……」
「惟惟。」站在不远处的以列哥一喊,她便神色一慌,立刻迎上前去,「带孩子去休息吧,清身上伤未全好,也累了。」
她点了点头,又望了我一眼,牵着孩子往西厢走去了。
我迈步走到以列哥身旁,说:「我其实还好……」
他没说话,忽然牵起我往东厢走去。他们夫妻的房间在西侧,而我和兄长在东侧,距离是不远,可我总觉得有如隔着万里。我望着那只手,又再问:「以列?」我知道我的房间在哪,其实不用这样特地带我,可他没回答,还是一直牵着我。
转过长廊,尽头处的房间便是兄长的居所,但我的房间其实就在隔壁,当他在夜容的房外停顿脚步时,我是真吓了一跳。後来他又迈步,我才发现自己太神经兮兮了些。
他替我推开房门,把我带了进去,「好好休息,二叔那边我会跟他解释,也不让旁人来叨扰你。」说完,他正要掩上门,又回头望了我一眼,那目光十分深切,深到我摸不清底,「直接去休息,别再胡思乱想,明白吗?」
然後,他就真的走了。
我又开始犯迷糊了。
怎麽换了一副面孔,我所看见的人事物都不似以往了?这一个个眼神中究竟带有些什麽意思?能不能有人直接明了地告诉我?
猜测好累,揣度也好累。
兄长……你一直以来,是怎麽看着这些人的?
我环顾四周,走到床边坐下。仔细想想,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独身进来兄长房内,他房内的摆设格局与我房内并无二致,就是会在桌上柜旁摆着小香炉,飘出檀香味,满溢房中。即使久未归来,房中仍有淡淡余香。
这香味能让人心神安定,却是难以安抚我的心。
脑中一闪而过,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的小习惯是会把珍藏的东西藏到床下,兄长则是会藏到枕头底下。
以前和娘住在小屋时,有一次,娘给了兄长一片小苹果乾,他舍不得吃,藏在枕头下,结果引来蚂蚁,最後让牠们一团大军给吃了。
我看得出兄长颇为伤心,但他没嚷着要再一块,於是我充当了这个角色,耍赖着再向娘亲讨一块,她骂我贪食,因为在当时要能吃上一块已是不易,可是娘还是像变戏法一样变给我了。
那是我觉得娘人最好的时候。
我把好不容易讨到的甜食送给兄长,他望了好一阵子,用双手接了下来,这次他没再藏起来,先咬了半口,再递给我,温柔笑道:「容,以後清哥哥的──也是你的。」
他虽然这样说过,其实多半说话不算数。
因为不管什麽好东西,他总给了我。
所以当我认为最珍贵的那个人出现时,我虽然喜欢他,可是在我发现他眼中看见的是兄长後,选择沉默。我提醒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让兄长把什麽都让给我,於是我尽我所能藏住一切,想把以列哥的好留给兄长。
这样发呆了一阵,我惊觉自己又陷入过往,抹去挂在眼角的水珠,拿开了枕头。
枕头下什麽也没有。
摸了摸枕头,也是没藏什麽东西。
想了想,我又把被褥掀开,竟在床板上见着一个拉勾。
兄长真是愈发会藏东西了,而且藏得甚是隐密,若非我是他弟弟,对他性子也算熟,还不会再掀这个地方。
我拉开拉勾,里头是个小空间,放了一本泛黄书册、一个锦袋。我先打开锦袋一探究竟,袋中装着一个有些锈色的铁手环,样式平淡无奇,我想起这是军中有人用来增加臂力的佩戴之物,接着又有某个东西引起我的注意──在手环内圈刻着两字──「宸浅」。
这不是……以列哥父亲的名字?
这是他的手环?为什麽在兄长这里?
收起手环,我改拿起书册,一翻开──就看见那熟悉的端正笔迹,却带着些生涩。
「娘,我带着九儿回去了,您别担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九儿?
短短几句,第一面便没了。
我又看了最底下签署的日子,心头一颤。
这是十三年前写的,怪不得笔迹如此生涩,但十三年前──不就是娘因病去世,兄长带着我来皇来城那年……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是这位「九儿」显然就是我。我不太记得兄长曾经这样喊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写。
兄长,难道我不是夜容吗?我是谁?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