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列哥在十八岁那年就有一位经过明媒正娶的妻子,名叫练惟惟,膝下两个双生子如今都快七岁了,这是家中安排,没有什麽可以推托,而且嫂子待我和兄长很好,她是一位好妻子,这大家都看在眼里。
即使在我看来兄长对以列哥来说是特别的,但这份特别始终没有跨出任何界线。原因太多,不可细数。
「军中能人众多,这不用太担心。」
他活像看见一个疯子似的摇头大叹,「我说你,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了。」
接着,他就走出屋外去了。
而我未能多想,又在迷迷糊糊中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扰醒我的是屋外的诸多马蹄声,我还没搞清楚状况,木门突然被撞开,一个高大人影蓦然靠近床边,那张熟悉脸孔进入了我的视线,我正想喊出口,却硬生生停住了。
幸好他及时伸手揽住我,更助我咽下喉间的话。
「你没死、没死……」
是啊,没死,就在你面前。
他浑身打颤,这样自信的人一生中鲜少有如此懦弱的时刻,却无法克制地在「我」面前显露,铠甲上的冰冷寒意透过单薄里衣沁入肌肤,使我抖了一抖。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答应过我,会和小容一起见着殷觉开启盛世。」
听闻那个名字,我的眼眶竟不自觉溢出水珠。
「别担心,我会带你回去,还有赶紧找到小容,他去找你了……」
萧允禾终究是没先告诉他,我知道这番用意是要我自己好好面对,过了这关,才有後续。
「不用找了……」闻言,他蓦然松手,直直盯着我泫然欲泣的表情,「……死了,他死了……」
「什麽?」
我还没多说,站在门口的人接了下去,「主帅难道以为夜将军能活下来是福大命大吗?」这番淡然反问听来着实是刺耳的,可是他仍继续说:「那天你好好地发泄完自己的情绪,夜容接着就出了营,是他去苍野坡找到了伤重的夜将军,可却被敌军发现,为了掩护,他让我带着夜将军逃,自己却……不幸身殉。」
以列哥睁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似乎没听懂这段话。
「是真的……」我其实很想拍拍他的肩,就像兄长过往那样安慰他。
可是我竟然做不到。
因为真正逝去的是谁,我和萧允禾相当清楚。
「不、不可能……小容……」
以列哥又转头望了我一眼,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我猜不透的复杂目光,没想到听闻我的死讯,他会露出这种表情,好似在一瞬间沉寂,炯炯有神的目光变得空洞茫然,那跟接获兄长恶讯时截然不同,一样是难受的,却是不同的难受。
而我当时全无猜想到这难受的差别何在。
他喃喃自语:「不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人都会死,主帅难道不知道夜容也是人吗?」
「允──」我突然一顿,又改口:「何公子,请你别这样。」
话一说完,我又顿觉头疼欲裂,险些翻下床,被以列哥一把揽住,他不再多说,直接拦腰把我抱起,朝门口走去。我的意识有些模糊,隐约听见他问:「他的……屍骨呢?」
「烧了……跟苍野坡数千英魂,算是一同葬了。」
「是吗……」
我努力撑开眼皮,仰望着这张好看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彷佛看见一滴晶莹挂在他的眼角。
「谢谢。」以列哥最後只说了这样一句,我也接着就没了意识。
***
再度睁开眼睛,我已经回到军营,是我熟悉的床铺,但它原本的主人是夜清兄长。
即使是处在军中,兄长的帐篷还是会点着檀香,然後在柜上放着好几本黄皮书册,或记兵事、或载战略,里头有他的批注,我曾细细看过,偶尔加了几笔,他也会乐於和我讨论。
他和司徒将军堪称殷觉军中的左膀右臂,论起持剑弄枪,是年岁较大的司徒将军高於他,可谈起谋略战术,却是兄长略胜一筹。
而现在回到这里来的是我,该怎麽把兄长的遗志承接下去,是我存在於此的理由。
我掀开裹身的毛皮,披上挂在一旁的披风,等头重脚轻之感稍微退去,站起身往帐门,正好鄂敏副将入帐,见我不由得惊慌问道:「将军!你不好好躺着休养──」
说到鄂敏,也就比我大了两岁,跟在以列哥身边多年,对兄长很是尊敬,待我也如弟弟一般,为人就是粗枝大叶了点。
「我好多了,主帅呢?」
他面有难色,还是回应我了:「呃,在小容的帐里……」
我面色一顿,下意识深吸一口气。
鄂敏以为我是想到亲弟之死而失常,可问了又不得不回答,他同露哀伤之色,劝慰道:「谁也没想到小容他……听闻将军活着的消息大家是多麽高兴哪……」
是啊,但这好消息是用另一个人的死亡换来的。
「主帅昨日把将军接回来後就一直待在小容的帐中没出来,饭食也没动过一口,将军要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嗯,你忙吧。对了,将近日军情汇整一下,待会让人送到我帐中。」
鄂敏颔首行礼,便退了出去。
我缓步走出帐外,寒日风沙依旧,刮来刺骨,但再怎麽刺骨──也没有在我前去苍野坡时那样刺入心中。缓步走到我以前的帐篷外,途中遇见诸多将士,他们无不朝我颔首致意,眼神中带着欣喜又有着一抹惋惜。
心中清楚这欣喜多半是为了夜清的生,惋惜是为了夜容的死。
掀开帐门,乍见一道肃然背影背对我,不难猜想他正直直望着那张床,从我走进去,分毫没有动过。
「清,是我的错,如果我早一步去找你,容儿便不会……」
容儿?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这样喊我。
顿了顿,我不禁摇头,「这是他的决定。你是主帅,衡量利弊与否,这是损失最小的结果了……」
他猛然站起身,回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我,应该说,望着这张脸。
我赫然发觉自己失言,兄长怎麽可能会对於我的死亡如此轻描淡写?可我不自觉用自己的角度说出了内心所想。
「清,你……」
我忽然闭上眼,别开头。
「抱歉……是我失言,身为主帅,怎可说出如此任性的胡语……这样才是辜负了容儿的心意。」闻言,我又睁开眼,想不到他自己把我的行为合理化了,然後怪罪於他自身。他扯出一抹笑,却恍如在哭。
以列哥,我的死……原来也会让你如此难受吗?
可其实你真正应该缅怀的人是兄长啊。
我猛然觉得心头涌上一股罪恶感,决定重生於兄长,到底是我大义,还是我自私?
但是一切已然无法重来,於是我只好先抛开这个疑惑,逼自己不去深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