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岭一役後一月,陈楚率先和其正北方的大燕交战,因为陈楚夜袭大燕边境,夺下了一座城池,这口气大燕自然是咽不下去,双方一触即发。而这战事於我们不是没有影响,本来北方三国最後仍是分裂,但却促使邻近的魏邯和北夷竟合作派出两万大军挥旗南下。
他们的心思倒也不难捉摸,想着藉此先收了我们,再两国联合去对付必然有所损伤的陈楚,若是一次收服南方两大势力,再和自家势力联合,不怕大燕不投降。
一场战事,无可避免。
如今寒冬尚未过去,雪花漫天飞舞,似是最能掩盖浓厚的血腥气。
兄长领命带着一万人出征,这次却特意留下我,我知道兄长本意,他怕是再有变故,希望我能帮着留意他国动向。
我和以列哥在营口送兄长出战,微微侧目见着以列哥既担忧又不得阻挠的神色……我暗自祈祷兄长一定要平安归来。
不,兄长这样强大,我相信他一定能率军带着胜利返回。
可在七日後,消息传回了。
殷觉夜清少将军以油窜火攻之策击溃两国联军,谁料返回途中,遭遇北夷暗中调派的精锐部队於苍野坡袭击,之前经历一场战事,派出的兵力本就剩下不到七千,此袭将余下的将士多数屠杀,只逃回不到百名将士。
而从带回讯息的将士口中听闻兄长为了让手下逃脱,身中数箭,拼命死战,将士也不知少将军下落……
可想而知,凶多吉少。
寒冬难熬,加上苍野坡风势强劲,死伤遍野,逃回的将士边淌着眼泪边哑声回报,他们不是没上过战场、不是没看过各种凶恶场景,但这次实在太过骇人,他们简直像是被单方面屠杀,苍野坡在那一日──就是个修罗场。
听完汇报,大家退了出去,暂时不敢有所询问下一步该如何做。
北夷跟魏邯不算讨了好,我们虽然赢了,却也损失惨重。
望着以列哥那张惨白的脸色,或许是悲伤震撼到一个极致,他到现在还没说出半个字,连那些将士都是我请他们出去休息的。
而我,其实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兄长怎麽可能会死?
这肯定是开玩笑,是啊,那些人在说笑。
我不断说服自己,试图勾出一个安心笑容,可在理智转瞬推翻这个天真想法後──乍惊泪珠满面。
「小容,你怎麽哭了?」
他的声音还是一样好听,带着成熟凛然,「你也相信那些人说的?清不可能会死、不可能,他答应我会回来的,我们约定过──等大业完成那天,要一起、一起……」
我望着他,视线依旧模糊,「兄长……他、死了……」
「他没死!」那双眼睛中充满血丝,朝我这样大吼,紧抓着我的双肩,大力摇晃。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这样大声喝斥、神色发狂,以往我不小心犯了什麽错,他也从未这样生气。
这是第一次。
也是仅仅一次,他对着「夜容」这样了。
那晚,我不知道自己怎麽回到帐篷,但待不到一刻钟,我就往外跑去,跳上战马独自出营。
黑夜沉天,我清楚记得那是个没有任何光芒的夜晚,冷冷寒风刮起细碎砂石,连战马都发出低声呜鸣,却仍被我催着往前奔驰。我伏在马背上,用黑色面巾挡着往脸上刮的强风,从黑夜到白昼,再从白昼到深夜,手上多了好几道被风沙擦出的血口。
我舔了几下,暖暖手也顺道止血,继续逆风而行。
兄长肯定还在苍野坡,等着我来。
就是这一个荒谬的念头,让我用最短的时间走过这段人生中堪称最为漫长的路程。
直到苍野坡近在眼前,风中开始飘带出浓浓血腥及腐败味,让我开始乾咳,呕出些许酸液,又强逼着自己要忍住。
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屍体。
我在屍堆外围跳下马,系紧面巾,往前跨步,第一步,就踩到了一个破碎的残肢。
一具一具翻着,翻到手脚麻痹,犹如提线木偶般一致的动作,在我不知道翻到第几百还是第几千具屍首时,一个人拉住了我满是污秽的手。
「夜容。」萧允禾面色复杂地望着我。
「放手……」
我不意外他为何出现於此,兄长殉难的事情必定震惊各国,他想必是发现我出了营,猜出我的行动,跟着我一路而来。
「够了,人死了,这样又有什麽意义?」
听着他这番冷血的语调,我不知从哪生出力气把他狠狠甩开,「意义?什麽意义?他没死!我必须把他找出来,要不然、要不然……」我摇了摇头,转而揪住他的衣袖,「允禾哥,拜托你,帮我找──好不好?」
当时我猜他本想拒绝,然後把我拉出这个修罗地狱,可是见着我这样恳求,所以他难得发一次疯。
他先是大吼一声,宣泄一下心中不满,然後把躺在他脚边的人踢成正面。
「别用踢的!」
兄长肯定受伤,哪经得起这样踢?
接着,他还真用双手开始翻。
多一个人多一个效率,我们花了整整一天去翻上千具屍体,在下一个黎明又要来到前,我忽然听见大声呼喊:「夜容──!」
本来犹如死湖的心瞬间燃起希望,我急忙朝他的方向奔过去,途中被屍体绊倒跌了两次,却还是立刻爬起来。
但等我跑到他身边,却看见一张惨白又沾着鲜红的脸色,那张俊雅面容死寂,双目紧闭。
我蹲下身,伸手轻轻搂住,深怕动到他背上插着的羽箭。
「还有余温……只怕是……」
萧允禾没说完,但我脑中已猜出他要说什麽。
「只怕是刚死不到一个时辰。」
我和兄长的距离如此之近,只要再快一点──只要我、只要我方才往这里先找来了──我就能救到他了、兄长就不会死了。
当我翻找之时,他可能就听见我的呼喊,却因为太累发不出声音,最後……
没了声息。
每每当我想起那个场景──便如一条绳索缠在我颈间,死死勒着,让我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