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朝阳还是乖乖回去位置上坐好。
即使再想见到黑发男子,当了21年好学生的制约,让朝阳仍不敢当面顶撞教授。
但这是全勤三年的凌朝阳,第一次有了翘课的念头。
当朝阳赶到医学大楼,已经是黄昏的时候了。他在医学系认识的学生很少,但他几乎逢人就问。总算打听到一些消息。黑发男貌似是兽医系,好像很少来上课,课堂几乎都在睡觉。奇怪的是,这些消息充满了不确定性,几乎都是很模糊的印象,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人有他的联络方式。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朝阳都在白费工夫。他没有问出更多情报,也没打听到黑发男的下落。
朝阳又想到另一个可能性:那个黑发男生该不会是学校的幽灵吧?这样就能解释自己为何能看到他,其他学生对他的印象也很稀薄的原因。可是关键的问题仍没得到解答,为什麽他常出现在我面前?又为什麽知道我在难过?该不会他对难过的情绪有反应,想找我当替死鬼?
走出医学大楼,发现天已经全黑,朝阳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中午只吃一个面包,可朝阳现在也没食慾,最後折衷在便利商店买了一瓶米浆,坐在医学大楼前面,把吸管插进纸盒包装里。
在昏暗的灯光下,人烟稀少的校园有种凄凉感,入夜的晚风加强了这种印象,医学大楼空无一人的走廊,在白色日光灯的照耀下,更是凸显了现实与虚幻的交界线。
朝阳心想:我到底在干嘛呀?
居然为了连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浪费了一整天,一点收获也没有。
朝阳听说过一种理论,人会把时间花在自己在意的地方。但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执着到这种地步?
自己在意那个男子吗?
可对方是不是真实存在都无法确定。
但是他给人的感觉又是这麽温暖,朝阳直觉认为,就算是鬼,对方也没有企图心。
「好想见他一面」跟「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吧」两个念头在心里交战。
回去吧?如果是学生,应该早就离开了。
留下来吧?如果是鬼,说不定晚上还会出现。
连这种简单的主意,朝阳都拿不定,只得坐在椅子上,让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量产的米浆食而无味,朝阳很快就将纸盒内最後一滴液体吸乾。
他很守规矩地拆开纸盒,拿到水龙头底下冲洗,将吸管与回收分别丢到不同的桶子里。
「汪!」
这麽一个声音,让朝阳转头。发现一只黑色的台湾土狗,站在朝阳刚才坐的位子旁,吐着舌头摇着尾巴。
朝阳走过去,蹲下来,摸摸牠的头。和许多学校一样,这所大学有不少狗在校园内徘徊,朝阳喜欢动物,却无法辨识牠们,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其中一只。发现牠用泪汪汪的眼神盯着自己,朝阳笑着对牠说:「别这样看我呀,我可没有食物。」
一瞬间,朝阳把那黑发男子与眼前的狗重叠在一起。随之诞生一个疯狂的想法,於是他对狗说:「其实你就是我在找的人,对吗?」
「汪!」
没想到狗居然回应了。这是是还是不是的意思呀?朝阳也不明白。
狗的动作有些古怪。牠绕着朝阳转了两圈,还扯朝阳的衣服,然後往某个方向跑。朝阳以为牠要走了,不过狗却停下来,回头对朝阳又吠了一声。
「……是要我跟着你吗?」朝阳半信半疑地开口。
「汪!」却得到正面的回应。
迟疑了一会,最後迈开步伐,跟着狗儿走。
走着走着,朝阳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花了一整天,寻找那个黑发男子,结果一点收获也没有。
这件事够令人沮丧了吧?
乐观的朝阳一心只想着,要主动出击找到那个黑发男子。他从没想过促使自己沮丧,好吸引对方出现。或许在潜意识朝阳认为,这违反了什麽原则,所以这个选项打从一开始就没出现在朝阳脑袋里。但他没有发现他在不知不觉中,达成了这个条件。
从缓慢的步伐变成疾走,再从疾走变成小跑步。朝阳几乎确信,那个黑发男子就要出现了。他在黑夜的校园奔跑,死盯着眼前那黑色只土狗,深怕牠一不小心就融入背景之中。同时他也期待着,期待某个转角,朝阳追上去,黑色土狗就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位黑发的男子。
就这样,朝阳追着黑色土狗跑了好长一段时间。五分钟?十分钟?不知道。他甚至在熟悉的校园失去方向感,只管追着眼前的狗。他被带到一栋建筑物里。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在乎。他跟着狗往建筑物里头跑。跑上二楼,跑过转角。视野忽然变明亮了,狗停下来了。朝阳心想:牠要变成人了吗?
这种奇幻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不过,朝阳看到了。
从角落走出一个人,一个朝阳期待看到的人。
蓬松的黑发、魁梧的身高、结实的体格。
朝阳第一次与他对望,乌黑的眼睛宛如有磁性,被盯上的东西就会被紧紧吸在上头。
「我终於见到你了。」
短短几个字,朝阳感受到男子低沉嗓音的魅力,他的声音厚而实、沉而稳。这声音彷佛能在耳朵共鸣,能回甘,会怀孕。
朝阳玩味着那句话的意思,终於见到我了?这样讲很奇怪吧?倒不如说,那不是朝阳想要讲的话吗?男子总是默默出现,神奇消失。朝阳才想对他大喊:终於见到你了。
「为什麽要找我?」
冷不防地,男子丢出这一句。
朝阳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件事,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我、我……那个……」
他结巴了。阳光外向爱交朋友的凌朝阳居然结巴了!这对认识朝阳的人而言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就连女朋友娇晴也未曾见过朝阳这一面。
男子却不在意,他以微笑注视朝阳,彷佛在说「没关系,我等你。」
朝阳脑袋一片空白,想讲什麽,又讲不出话,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想到自己还带着那本书。赶紧翻出那根救命的稻草。
「这个!你、你掉了这个……」
男子见了,却意外地笑了。
「你为了还这个在找我吗?」
他的笑容很纯真、很无邪。好像很乐。不过他却说:
「可惜那本书不是我的。」
朝阳过了一段时间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唉、唉~~~!?」
我小心保管了一个多月,还用还书当藉口,却还了一个不属於他的东西……根本像个笨蛋呀!朝阳悔恨自己为什麽不把书送到失物中心。
「真正的失主一定恨我吧……」
「哈哈哈,也不见得唷。」男子朝朝阳走来,拿过那本书。「我帮你拿去还吧。」
还不等朝阳拒绝,男子又擅自牵起朝阳的手。
「来这里。」
那个动作太过自然,朝阳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的手很大,也很有力。从他掌心传来的微微体温,让朝阳紧张了起来。
我会被带到奇怪的地方吗?
握住我的手是善意的表现吗?
许多答案从朝阳脑海闪过又消失,可朝阳实在无法专心思考。
「你看。」直到男子停下来,他将朝阳带到能看到室外、像是阳台的地方,示意朝阳往外看。
「……哇。」朝阳不由地发出赞叹声。
毫无一问,那是校园的一角。木制夹板的庭院,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洋溢寂静的气息。路人脚下的影子加强了这份孤独感。但画面在往上一点。石制阶梯两侧,装饰照明用的橘灯,描绘出一条隐形的道路。延续到夜间授课的大楼。日光灯井然有序地排列,象徵秩序与庄严的美感。一个场景蕴含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朝阳从未见过这麽美丽的画面。
「这里是我最喜欢的景色。」男子得意地介绍。
待朝阳欣赏够了,男子在一个巧妙的时机点又拉朝阳往里头走。
朝阳开始有办法观察周遭。明明是室内,却很空旷,感觉不出人在使用的气息。从刚才的景色判断,可能是四楼或五楼,白色的日光灯因老旧发出吱吱声响,但说也奇怪,这里给人的感觉并不阴森。
「这里是我运动的地方。」这次男子指着挂在墙上,比朝阳还高的两根铁支架说。
「……运动?」
「嗯。」男子点点头,暂时放开朝阳的手,两手握在那两个铁支架上,手一用力,整个身体腾空了起来。
「……哇!」
他仅靠臂力就支撑自己的体重,腾空往返毫不费力。朝阳也有在锻链身体,但没信心像他这麽轻松自在。仔细一看,那两根支架前端有缠绕塑胶软垫一类的材质,也不知道是挂电视还是挂什麽的支架,倒也挺牢固,能承受男子的重量。
「接着是这里。」
男子示范几下後,又牵住朝阳的手往里面走。
这回朝阳看到一张沙发。黑色皮制的双人沙发,摆在空荡荡的屋内。旁边是一张小木桌,跟一个办公用的铁柜。
「这是我的书柜。」
男子把铁柜打开,将书一本一本放在小木桌上。《动物读心术:与动物心有灵犀一点都不难》、《兽医病理学(下)》、《美国第一位动物医生的自传》尽是些与动物有关的书,从教课书到自传小说都有。
此时朝阳才发现,男子在介绍这里的环境。
「请等一下。」意识这件事让朝阳萌生笑意。「在介绍环境之前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吧?」
「嗯?」男子转头看他。「是什麽?」
「可以先告诉我你的……」
朝阳还没说完就被男子伸手制止。然後男子走到那张双人沙发坐下,并拍了拍另一端。
「……是要我坐那边吗?」
男子用力点了两下头。
朝阳有些犹豫,毕竟双人沙发并不大,坐下去会跟对方靠得很近。不过朝阳实在敌不过男子纯粹又充满期待的目光,最後还是坐上去。岂料,才刚坐下,男子突然凑近自己,在朝阳肩颈的部位嗅了两下。
「果然很棒。」男子很满意地露出笑容。
朝阳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他的用意。他在闻我味道吗?……我身上应该没什麽怪味道吧?朝阳很小心翼翼地确认身上是否有异味,他不确定自己的脸是不是红了,只觉得浑身发热。
「凌朝阳。」
男子指着朝阳说,他自在地坐在沙发上,还将一只赤裸的脚摆上来。
「凌朝阳、凌朝阳、凌朝阳。」不知为何好像很高兴。
朝阳也受到影响,心情跟着轻松起来,不过内心一隅觉得自己好像在洗三温暖,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又放松。
「你果然知道我的事呀?」朝阳也学男子往沙发一靠。
「嗯,知道。」
「可是我却不知道你的事情。」
「问我问我。」男子却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反而兴高采烈要朝阳提问。
「呃……那你的名字是?」
「忠宇。伊忠宇。」
「伊忠宇呀……」朝阳重复了一次。「那伊同学是我们……」
「忠宇!」男子打断朝阳,重复了一次自己名字。
「咦?希望我这样叫你吗?」
「嗯。」
朝阳也习惯直呼别人名字,尤其他很喜欢忠宇的发音,甚至觉得这个名字与本人的形象很搭。不过毕竟是初见面,朝阳本来想维持礼仪,没想到会被对方主动要求。
「……那忠宇。」朝阳这样叫後,对方很满意地笑了。朝阳心想:还真好理解呀。
「忠宇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
「嗯。」
「哪个科系呀?」
「兽医系。」
「……几年级?」
「五年级。」
五年级呀……所以大我两岁。
兽医系有别於一般系别,念五年才会毕业,跟医学系属同样的特例。虽然今年开始,学校决定跟随国际规格,改六年制毕业,但朝阳猜想,忠宇应该还是适用五年制的。
「这里是哪里呢?」朝阳又问。
「我的秘密基地!」忠宇立刻回答。
朝阳听了,差点笑出来。但他知道忠宇是认真的,所以用意志力忍住笑意。
「我是问这是学校的哪里?」
「学校的废弃大楼。」
废弃大楼……原来如此。在北门附近,有一栋待拆除的老房子,以前好像是宿舍。说来他刚刚看的那校园夜景,也曝露了大楼方位。
「不过这里不是禁止进入吗?一般废弃大楼的话。」
朝阳刚刚跟着狗狗跑,没注意自己无意间进了这栋大楼。
「因为是秘密基地所以没关系。」忠宇十足把握地说。
不不不,这样才有关系吧。朝阳兴起吐槽地念头,却也克制住了。
「你常待在这里吗?」
「嗯!」忠宇马上点头。「我喜欢这里!」
所以才很少有人认识忠宇吗?
「上课没问题吗?」
「没问题,可以毕业。」
「这样学分够吗?」
「一、二年级的时候都修完了。」
朝阳发现,他与忠宇的对话极其单纯,维持着朝阳发问,忠宇回答的模式。忠宇的答案都很简单,也不多讲,如果只问哪个科系就不会回答年级;如果不提学分就不会讲一、二年级有多修。不过只要朝阳开口,忠宇都会回答。
真是单纯的孩子,如果是这样的话,朝阳决定问问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忠宇总会在我沮丧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对吗?」
他怕是自己自作多情,还特别确认一下,直到忠宇点头,他才继续开口。
「你是怎麽知道我在沮丧的?」
「这是秘密。」
「…………唉?」
忠宇回答得太快、太自然,朝阳没料想到会被拒绝。
「这个……不能说吗?」
「嗯。」
朝阳发现忠宇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原本炯炯有神充满期待的眼神,好像染上一层薄薄的雾霾,稍微黯淡了些。原本因兴奋微微晃动的肢体,也停了下来。
……我是不是碰了不能碰触的话题呀?
「……那、那我可以问其他问题吗?」朝阳赶紧转移话题。
「嗯!」这麽一说,忠宇又提起精神。
「嗯~~忠宇容易察觉别人的情绪,我这样说对吗?」朝阳思考着,怎样能不碰触对方的地雷,问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嗯!」
不是只有我吗?……咦?不过这样的话?
「所以忠宇会去安慰每一个沮丧的人吗?」
该不会大家都看过他,只有我意识过剩?这样也很丢脸呀!好在忠宇摇摇头,朝阳才松一口气。
「那是只找我一个人吗?」这次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这样呀……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呀……
「……为什麽?」
虽然心里很清楚,再问下去可能又会碰触地雷,但朝阳还是忍不住问。他很想知道,这个充满善意的男子,为何将自己视为特别的存在。
忠宇这次想了一下,然後回答:
「味道。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唉?我身上真的有怪味道吗?」朝阳一听,忍不住又再次确认自己身上的气味。
「不是那个啦。」忠宇却笑了。「我说的是……」
──无论火中水中草中森林中,土中云中或是那个女孩的裙中……
突然响起卡通主题曲的音乐,那是朝阳的手机铃声。
「……抱歉,我接个电话。」
朝阳一边做出道歉的手势,一边把电话拿出来。是娇晴打来的,顺便瞄了时间……居然快要八点半了!
『你今天怎麽没打过来呀?』娇晴省略问候,一接通就直问。
在没有约会的日子,朝阳都会主动打给娇晴。他觉得这是男友应该做的,他也知道娇晴自尊心强,不喜欢主动撒娇。
「抱歉,有件临时的事……」
『你现在在哪?』
「我还在学校。」
『学校?』娇晴大惊。『你今天不是只有一堂课?为什麽还在学校呀?』
「啊,那个……我之前不是跟你讲……」
『你该不会忘了,说好今天要帮我找资料吧?』娇晴打断他。
是娇晴期末报告要用的资料。因为朝阳比娇晴更擅长用网路找东西,所以主动提议帮忙。
「……我没忘!真的。」
他没忘了这件事,但他忘了时间。坦白说,现在已经有点危险。
『今晚不交会连累整组进度,我不想成为那种人……』
「十点!十点我一定给你!」朝阳连忙回答。
『那就拜托了。』娇晴说完就挂断电话。
「……抱歉,我得走了。」朝阳将手机收起来,充满歉意对忠宇说。
除了歉意,还有更多不甘心。以心情来说,他更想跟忠宇好好聊聊,但他还是认为,必须遵守跟女友的约定。
然而忠宇一点也不在意,只是微笑看着朝阳,彷佛在说「没关系,我理解你的处境。」这也更加深了朝阳的罪恶感。
「我们换个电话好吗?或是赖?下次再约出来聊。我很想跟你多聊聊!」
朝阳迫切地问,他不希望又断了忠宇的消息。
「我没有手机。」忠宇却这麽回答,不过在朝阳失望之前,却又补充道:「但是我白天都在这。」
「……意思是,我下次可以来这里找你?」
「我等你。」
我等你。
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朝阳开始期待起来。
朝阳已经想像下次,来这里找忠宇的画面。
下次一定要跟他聊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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