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响第一声,红小楼被红涛从床榻上捉起来,迷迷糊糊摸间贴上一团湿布,他呜啊低呼,脸就被糊了圈也没醒神,还是闻到肉糜粥香气才陡然精神大振,嘴巴磕上碗缘,一迳灌粥,听见红涛在旁斥他没规矩,他都不理会。
尽管前段日子在静思房得了些许南半风的「接济」,但南半风不可能为他煮熟食,而惯例送来的几顿饭全是他最不喜欢的素菜,即使红涛这会儿要念他两个时辰,他也打定绝不再委屈半分,稀哩呼噜足足添过三碗粥,完满整个胃袋,他碰地放下碗,呼出好大一口气,那对眼儿已经是四处溜搭在找乐趣了。
拘在静思房的日子实在要他骨头松散,他蹦出饭厅,正想捉个什麽小东西来玩玩,迎面瞧见陆允成和温昱仁在回廊前谈话,二人面上多少带有不满,似乎讨论个什麽事情说到气头上,红小楼没靠过去,温昱仁先发现了他。
温昱仁举起手来,随意打声招呼,接着说:「大师兄来的正好,咱们一块想想法子,要不然那小子真他娘的不知要嚣张到几时。」
「那小子?」红小楼思忖南半风是不是又跟他扯了些什麽罗嗦话惹得不快,可转念想,南半风这阵子几乎与静思房的门板黏成团,没理由与温昱仁杠上啊,可见应当是着了其他人的道;於是,他带笑问:「你跟谁赌输啦?」
温昱仁啧嘴,说:「输个屁!肯定是蠢驴使诈了!要不怎麽以前我家的没精打采,後来连陆师兄的也出祸事?」
「什麽蠢驴蠢猪的?」
「不就姓南的那小子吗!有事没事就唧唧歪歪!」
「哦——」红小楼略略讶异地分别看了他们一眼,注意到陆允成怀中揣着瓦盆,便问:「你和他玩什麽去了?」
陆允成听着也不高兴了,竖眉道:「谁跟那头驴子玩了,就他成天那倒楣样,害我的冲天大王都没劲了!想我前天可是蹲在芦草里头足足两个时辰才捉到牠呢,又厉害又威武,胜过好几场,谁知道就这麽……就这麽……」他情绪忿忿不平再说不下去,只是轻晃了晃瓦盆。红小楼凑过头去瞧,盆里有只颇为肥壮的蟋蟀,可惜两条触须垂丧,瑟缩在盆子边,一股子丧家犬气息。
「哪来的冲天大王,是掘土小卒吧?」红小楼边调侃边用手指逗弄蟋蟀,见牠翻了个底朝天恁是没斗志,窝囊得好笑。「这事还有谁知道?」
陆允成不甘心地紧紧抱住瓦盆,深怕红小楼把牠最後一口气逗没了,语气委屈说:「今早的事,还没人知晓,我就跟昱仁商量该找谁讨公道……大师兄别瞧牠现在这般胆小,之前厉害得不得了!」
「正是!」温昱仁插口说:「大师兄在静思房想是不清楚,二师兄的冲天大王昨儿个连赢好几个人,活蹦乱跳的,连叶锋手里的大将军都快败下阵来了,哪里晓得後来给蠢驴看了一眼,今早居然半死不活了,跟我之前的蟋蟀一个模一个样,这不是很奇怪吗!」
红小楼两手插胸,侧肩倚着柱子,拿笑看他义愤填膺,并不接话。
温昱仁乾脆自己下了结论:「他肯定是偷偷用了什麽下作手段!」
陆允成用力颔首,道:「我本来也没想那麽多,但後来听其他师弟说,蠢驴这几天起得特别早,鬼鬼祟祟不晓得背着人干什麽事。」
「他还能干什麽啊,屁眼想也知道绝对不是好事!」温昱仁重重哼一声。「我看啊,他是学不会教训,乾脆咱们再给他点颜色瞧瞧。」
「啊,还要用那粪桶啊?」尽管陆允成之前没参与这事,但回忆起那桶子无比臭味,他说不定比南半风本人更要受不了,脸上挂着不舒服,直是摇手说:「要不要再想点别的办法,师父不久前才为蠢驴告的状大发脾气,这次他那张臭嘴大抵同样管不住,师父要是责怪下来可怎麽好?」
「二师兄少担心啦,有大师兄在,怕什麽!」
「就算如此……」
他们俩齐刷刷将目光投向红小楼,红小楼双手一摊,说:「嗳,看什麽看,我没提过要帮你们啊,再说了,你们那出戏真不是我要讲,烂透顶,一次得了,居然想来第二次,你们不嫌自己差,我还替你们丢脸。」
温昱仁说:「大师兄这麽说忒没义气了吧!」
「不然你想怎麽着?」
「总说得提个办法嘛,前次对练,蠢驴那唠叨劲头你也受得了,大家可不是没瞧见,他连你都不放眼底,以後还不耀武扬威横着走路,当自个儿是这里的老大爷了。」
温昱仁明摆着话里有挑拨离间的意思,然而也尚是说到了重点。
他们师兄弟之间或多或少有竞争意识,就是彼此讲究交情,手里的功夫高低仍是相当计较,要红小楼丝毫不介怀那是不可能;他一手剑术说是由红涛日夜提拔,至今成果着实不怎麽样,他天生性子又倔,单单输了比剑没什麽,若是打算藉此整到他头上来是想也别想,过往不少以为他好欺负的家伙都嚐过红小楼的苦头,前些时换南半风与他对练,那几人背地里多多少少是巴望红小楼再多闹几次笑话。
关於这点红小楼不打算表现出来,他耸耸肩,说:「既然你看着他不顺眼,我把那家伙揪出去,让你们一对一比剑,谁输了谁跪下磕头叫爷爷好啦?」
温昱仁与陆允成顿生难色,这里头缘由大家心知肚明,温昱仁不愿承认,陆允成老实得多,他拢眉道:「我是怕……打不赢啊,他之前与叶锋那个比试,要不是师父说了点到为止,那般纠缠下去……虽然之後叶锋那夥小跟班老说蠢驴差得远,可叶锋的脸色真是叫糟了个惨!」
温昱仁没出声,却同是满脸感同深受,显然这也是为何他一开始要对南半风阴着来。
红小楼微微眯起笑眼,说:「你俩小子傻了?我们这麽多人看比试,还能打不赢?」这话说得很白了,陆允成那颗没开窍的脑袋依然有听没有懂,反而是温昱仁「啊」一声,跟着贼头贼脑地说:「对对对,我们大夥都来『看』,哪里有打不赢蠢驴的道理!」
「这、大师兄难不成是想……」陆允成说到一半,忽地听见旁边有人轻声喊:「大师兄。」
那道嗓音稚嫩清脆,语调更是怯生生。
三人不禁转向来源,好巧不巧竟是他们拿来议论的主角,南半风。
「二师兄安好、四师兄安好……」南半风垂首道,面上没什麽表情。
自粪桶子的事情之後,南半风对他们总是明明白白透着冷淡,不过从未废了师兄弟之间该有的礼仪,每回仍是见一个师兄就拜一个礼,只是这回被他们猛盯着看,要他整个人越发不自在起来,话夹在嘴里越含越糊,头也垂得低了;他悄悄觑向自己的衣衫,见青白白料子毫无脏污,这才放宽心,不再理会温陆二人视线当中有何种涵义,只管趋近红小楼身边,张对圆眼睛瞅他。
红小楼初时不解,发现南半风捧了一手的石子,活似要当供品似地凑来他眼前,再瞧那掌中石子颗颗近乎浑圆饱满,显是特意拣选而来,登时明白了,南半风这是念着投石子的游戏呢。
红小楼道:「还没腻味啊?」
「大师兄不是嫌静思房的门窄没意思吗?」南半风略略嘟起嘴。「我就想着大师兄结束静思之後,一齐去後山的林子玩,听郭明说那儿地方大得多,大师兄肯定也是喜欢?」他说罢了,殷殷盼等红小楼答覆。
陆允成向温昱仁看一眼,目光中尽有嘲笑之意。
温昱仁领会得快,他嘴巴一歪,两指捏鼻子,怪声怪气地道:「大师兄肯定也是喜欢!」陆允成忍不住哈哈笑,跟着咧起嘴来「咿哦咿哦」学起驴叫声。
「你们——」南半风目中含有怨怼,後边将吐出的一句粗口,碍於打小到大的君子风范,他吐不出来,只能自个儿半是气愤半是别屈。
温昱仁见他如此,故意又学了一句:「我就想跟大师兄一齐去林子玩——哇,二师兄,你瞧这年头驴子都会说话了!」
陆允成抖着笑音,道:「何止呢,别人还说他是只没老二的蠢驴子!」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是谁说的啊?」
「我也不清楚是谁先说,反正现在大家都这麽传,说不定是上茅房时被人偷看了呗。」
「是哪个混蛋这麽恶心,居然看驴子上茅房。」温昱仁捧腹大笑,旋即向南半风问:「喂,你说说,你啥时要生小驴子啊?」
南半风急道:「我才不是驴子!我也不生驴子!你们怎、怎麽说这种浑话!」但这句驳斥在出口时就压在他们的声音下,好比炮阵里飞过的蚊子,哪里能听得清他说话呢,南半风嚷了好几句,嚷的喉咙发乾也没被理睬,他嘴巴一扁,不吭声了,眼圈却不自主地渐渐发红,眼里开始泛泪。
「得了。」红小楼大为好笑,轻拍了下南半风的小脑袋瓜,一转身胳膊勾着陆允成颈子,说:「小陆儿这是饿得晕了是吧,老子看天气忑好,不如去捉个野味吃吃!」
陆允成踉跄两步,「嗳嗳嗳」连嚷三声,道:「不行啊,上回脏了衣衫没得换,我娘来时,见上头好大个污渍,念了我一通呢!」
「不正好!平日瞧你这麽想你娘,多扯坏他个几件衣衫,包准你娘隔三差五来看你。」
「唉呦,大师兄,不带这麽说的啊,我娘最怕我有个什麽万一了,以前爹爹要我学武,她就担心受怕的不让我出门,说是刀剑不长眼,还说真要来这儿,得要跟人好好相处,千万别惹到、唉呦喂……我的脚呦,走慢些啊大师兄、痛痛痛……」陆允成缩在原地,揉揉脚背,他刚刚被扯得急,自己左脚踩着了右脚,唉唉直呼。
红小楼甚是觉得他蠢笨有趣,仍执意拽着他不放,弄得陆允成哀呼着,颇可怜地问:「大师兄是怎地突然就要野味了?」未等红小楼回话,温昱仁跟过来,接着问:「大师兄这是要放了蠢驴吗?」
红小楼佯装恍然大悟,拍了个手,说:「哎呀,原来小昱子想跟他玩呀?」他张开两臂,显出一个没办法的模样。「那好吧,你好好照顾五弟啊,方才老头子还在小厅里泡茶,你们声音大起来他又要出来鬼吼了,自己小心些,我跟小陆儿先走了啊。」红小楼说着,扯起陆允成的领子就往大门去。
温昱仁怎麽肯陪南半风呢,这头驴子最会唠叨,不踹他两脚泄愤都算和善了,一起玩是想也别想,况且此时红涛人就在里头,温昱仁是更不愿意久待,连声道:「千万别!少说笑了,我情愿看陆师兄摔跟斗哩!」随之,他约略想起前回的事情,松开了嘴角一笑,道:「话说回来,陆师兄那天可滑稽了,一只鹌鹑也没给追上,当真没用。」
「欸!这话可不对了!」陆允成虽被红小楼扯着,可听温育仁这话,他到底是忍不住辩解:「那些个小崽子狡猾得紧,咬了饵就跑,我也是尽力了!」
「怎麽就你的特别狡猾啊?我看大师兄一手一只完了事,都不知道当初你如何捉到冲天大王,该不是跟谁买来的吧?」
「什麽买来的,这就是证明我手底子功夫好!你要不信,等会儿咱俩比一比!」
「好啊!」温昱仁笑呵呵地说:「我想想,这回你要是输了,该拿些什麽玩意来抵呢?」
「抵就抵!你也尽管拿出你的压箱宝!」
即便陆允成这人昔日有些软弱,适逢好动的年纪遭同侪挑衅自当是不服输,无论温昱仁是盯着他架上的翠青竹水枪,还是床底下的小狐狸皮靴,他都一口允诺了,还要红小楼当保证人,叫温昱仁不得反悔;红小楼笑笑说就等着看好戏,再与温陆二人絮絮讨论如何比试,他俩便愈发心系如何赢过对方,再没搭理南半风。
南半风这会儿缓过情绪,抬袖抹抹眼角,小心翼翼地两手捂着他大清晨捡拾的小石子,迈步至红小楼後头,唤道:「大师兄,这是要去哪儿,我也——」
红小楼微微面露不豫,转头说:「滚边去,少来惹眼。」再来他也不愿多话了,只与那二人说说笑笑。
南半风呆呆的没反应过来,黑雾雾两只眼瞅向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直到大门外,再看不见了,也一动都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