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待荼蘼遍地絕 — 第一章

红小楼最初对南半风的印象,不过是华云馆弟子之一,不至於忘了这个人,但也没那麽显眼,他真正开始有些注意起他的时候,是在他十三岁那一年大暑。

邻近练武场大门栽有一颗数十年老榕树,听说在师公之前便在了,它比之其他路树稍稍低矮,可枝叶茂密长青,垂了数条粗如婴臂的气根,偶尔树须末端随风摆荡,站在树下不易看清上头天地;这也是为什麽红小楼喜爱待在这颗老树,他背靠树干假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叶片,右脚从枝上落了下来晃啊晃。

那个时候,他隐约听见有什麽扑进珠兰树丛的声响,搭在齐声鸣呼的蝉响中不是那麽真切,因此底下那丁点动静也不甚引人在意,他心里头盘算等会儿是要去市集食碗糖水豆花,还是抓几条泥鳅吓吓傻愣子,突然的就被打断了念头。

「真臭……」

是粪臭。

跟牛粪那种带有草味的臭味不同,更像茅厕里的味道。

红小楼坐起身,两腿跨坐树枝,往下望,立即瞄到臭气来源以及他身边追来的几个小童。

他们泰半是他所熟知的面孔。

其中最为年长的是温昱仁,他口里参着笑说:「呦,想不着乌龟王八也能跑得这麽快,大爷的礼物都还没送完呢,你可别跟咱们客气。」

温昱仁说的乌龟王八,就是站在他对头的南半风了,这个小童生了对浓眉,可眼儿圆,脸蛋也圆,皮肤又白皙,不多不少就是个很好欺负的面相。

「四师兄——」南半风欲发话,身旁不远处有个提桶子的师弟嘻嘻哈哈跳出来,半分满的黄水就冲着南半风而去。

南半风本能一闪,仍旧浇污了衣衫下摆。

他嘴角下拢,双目瞪大,怒气中带有几分不可置信。

温昱仁见状,反问:「你是有什麽不满啊?」语气苛薄,下巴还抬得老高,红小楼觉得若是这时戳戳温昱仁的额头,说不定他整个人会倒插进泥巴。

想那画面之有趣,红小楼不住窃笑,转去看南半风,见他眼眶底泪珠滚来滚去,硬哽着不发,倒算是有点儿骨气,便也不出声,继续看热闹。

南半风直指温昱仁等人,道:「有句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道理讲不过我,就要这样戏耍人,如你们此般小人作为,一辈子都精进不了技艺,更断断不会被师父瞧上眼!将来成不了大人物,沦为贩夫走卒之辈!」

哇,说的好有道理,红小楼心道,不禁为他评了两个字:白痴。

说时迟,那时快,提桶子的那家伙一上前,坑咚一声,将桶子安进南半风头顶。

「你小子了不起啊,叫你显摆!」

以这句话当作信号般,不等温昱仁发难,师兄弟们连连开轰,说他谄媚师父,说他目中无人,叽哩呱啦,差点没把邻居母猪走失的事情一并控告完。

南半风没回嘴,当然啦,他现在要是张口可有得受了,好好一个小少爷怎麽能忍得住沾染此等秽物,他恐怕连抬手去掀木桶子都不敢。

红小楼幸灾乐祸看了好一会儿,几个小童说骂几十句,来来去去大多了无新意,何况对个不再回应的闷桶子胡叫,其实没啥乐趣可言,不多久下面的人也没了兴致。

「下次再臭他娘的罗哩罗嗦,就不只这桶子了!」温昱仁说着,将南半风踹回树丛,骂骂咧咧领头走了。

南半风当真是痴傻,垂头闷了良久,才自个儿脱下木桶,随後再矜持不住悲呛,泪水是七横八流,鼻腔一抽一抽呜咽,鼻涕逐渐糊了半张脸,哭得是又丑又蠢又滑稽;红小楼掩着嘴,差点儿就笑歪了重心,好不容易笑过瘾,他再去瞧南半风今早身穿的绣云丝纹月牙白衫,上好的布料已是黏腻成泥色,其中明显可见撕扯的痕迹,实在是可怜可欺。

南半风哭到一个段落,声音渐小了,却始终没发现红小楼就在他正上方,红小楼一声不吭,就看他接下来要怎麽办,偏偏南半风楞是没个动静,直到郭明跑来,撞见这副光景,支支吾吾憋了老半天,只说:「半风,无事吧……」

南半风摇头。

郭明接着说:「没有大碍就好,要是有什麽难过,到时候讲予师父听了,肯定没事!」

南半风「唔」一声,嗓音里满是愤恨。

南半风这事儿果然传进红老师父耳底。

倒怨不得南半风去告状,即便他不去说,依那身烂臭衣衫和老榕树弥漫开来的气味,如何也是不可能瞒得了红涛,待红涛又听闻城东王家的清粪桶子不翼而飞,前因後果串一串,真相很快呼之欲出。

晚膳前,十几个师兄弟全被招来练武场。

红涛立於众弟子前方,手里那柄三尺四寸长的蚊母木剑还没挥起来已是不怒而威。

他说:「素日老夫如何训斥你们,竟是今日去学着偷鸡摸狗的本事?即是无德无能者,便亦要有抬得起担子的肩。」红涛翻转木剑,剑尖直指温昱仁,高声道:「出来!」他尾音在众人耳骨理震荡,几个无关此事师弟都忍不住缩起肩,自然那飞扬跋扈惯了的温昱仁这会儿更大气不敢多喘。

红涛斥问:「你昨儿个偷拿王二家的木桶子又欺侮师弟,有何话好说?」

温昱仁两膝一跪,道:「弟子有错,自当认错;但……弟子确实没做过这事情。」

「半风的衣衫,你何从解释?」

「弟子也不明白。」他向南半风瞥一眼,说:「许是五弟在慌乱中,错看了吧。」

「没有错看!」南半风站了出来,小小的个头,声音却不小;他双手紧握成拳,向红涛说:「师父,四师兄说谎!」

温昱仁立即辩道:「师父若不相信弟子,大可问问其他师兄弟,当时经过练武场的人不少,总有个人看到我是否真拿着桶子追五弟吧。」

红涛抬眼,扫过一众师兄弟,大夥各个闷着头,没人说话。

南半风焦急,不由得唤道:「郭明……」

郭明咻地挺直腰,说:「我、我看到半风衣服脏了,问他有没有哪里伤着了,其他的……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郭明说的稍嫌含糊,却也算事实。

再说王二那方只知道是华云馆的小鬼头偷了东西——他们这一群弟子并非同时期入门,师兄弟是依照拜师的时间先後依序排列,可实际年龄差距上下没超出五年,夜色下单单一个背影,颇难切确认定何人所为;回想南半风打五岁入师门,人格正直,品行良好,平日又是白白净净的很讨红涛欢喜,然而无人能替南半风的说词作证,红涛也无从为他声张。

红涛再巡视众人一圈,目光忽然停在红小楼顶上;他长及肩的赤棕发丝松散地在脑後绑了个小辫子,指节正勾住一绺没扎好的发尾转玩,连带他腕上的银铃环跟着当啷响,感觉他这人跟周围不是存在於同个地方。

「混小子!说!」红涛喝道。

红小楼洽在神游四海,心里叨叨念念什麽时候有饭吃,肚子快饿扁了,忽然的就发现所有人眼睛全放到他这儿来;他莫名其妙地左看看,右看看,对上红涛的犀利眼神,才知道是

红涛在向他要话。

红小楼耸肩,问:「还没完啊?」

「这事情,你参和了,是不是?」红涛面色凝重地问。

按红小楼以前的种种劣迹,说他联合同门捉弄南半风是大有可能。

红小楼眼睛骨碌碌转,瞧见红涛背後的温昱仁怂一张脸,想给他使眼色又不敢使,不由得好笑。

「您老忒想不开,那桶子呢,指不定是王老爷子三更半夜想替大树施肥忘了带回去,哪有猫猫狗狗可以去偷啊。」他嘿嘿笑,回过头去,对众师弟又说:「前几天不也被他家老婆子嫌臭,一脚给踹出门去了吗?说他脑筋不中用,少在屋子里头碍眼;他伏在大街哭号老半天,还叫对门的吴大以为是野猪嚎,跳下床抓着镰刀出门却滑了脚,把自个儿的顶头毛削掉半边,到现在还没长回来呢。」

这倒楣事蹟在他们附近几条街老早传遍了,几乎每个人都听说过,只是没红小楼说得毒,想到吴大左半边光秃秃的脑门配他的招牌八字眉,一脸说不出的衰貌,即便是红涛在场,也有人忍不住噗哧笑了。

「胡闹。」红涛一剑拍向红小楼的手臂。

红小楼痛呼,猫一般弓着背跳起来。

「呿!我这不是在跟您老讲道理嘛。」

「还敢狡辩,当真是冥顽不灵!」

眼见红涛还要拍他,红小楼自是不肯领教,拔了腿转眼跑离红涛数尺远。

红涛痛骂了句臭小子,提气去追,这一追,不得了,红小楼脚程快,翻腾起来活似泥鳅,与红涛闹了许久,在练武场转几圈,一时半会儿僵持不下,直是让红小楼快跑到门前才被红涛扼得死死。

红涛好不容易拎着他後领子进内院,他去了里边也没个好安分,听红小楼贫嘴遭红涛训斥,然後是红小楼哀哀叫,边叫又边骂臭老头,弄得被晾在练武场里的师弟们有的怕,有的笑,更有人心里庆幸。

这华云的大师兄每回惹得师父不高兴都是惊天动地,不吵整天不消停,王家那桶子事八成就这麽糊弄过去了吧。

只不过本人可就苦罗。

蹲马步,两臂打直,手提半桶水,是红涛惯用的惩罚。

起初红涛罚他,还只是跑跑步,亦或是木剑下劈个几回,诸如此类弟子们都领过的教训,待发现这些不足耗尽红小楼的顽皮劲後,红涛惩治人的手段越发走向一个折磨路线。

这天清晨尚且凉快,兀自能忍一忍,到了正中午,日头益发毒辣,立在檐下便烧得发晕,何况是在毫无遮蔽的内院中庭。红小楼眼睛眯成缝,觉得眼前光景涂了油般扭曲,涔涔汗水从内衬濡到外衣,沉甸甸地怪黏人,假如谁拿下来拧一拧,指不定足可装满一碗水。

红小楼暗暗骂道:「该死……」他感觉小腿到大腿的筋都在抽颤,却也不忘竖起耳朵,聆听练武场那方的动静。

红涛平日教武极其认真专注,每回必从基础体能开始,手足伸展、弓箭跨步、筋骨活络法、归纳吐息法,所有人一套做完了,拿出剑来又是横挥竖击各十五回,才让众人自习,再招来几个看好的弟子就近传授武学,要他们几人演练一番。

就算不刻意贴过去听,在内院的红小楼也能听得他老人家呼喝起来的音量。

红涛今次讲的是华云一十八式中的第三式,水滴石穿。

这招式窍门讲解起来不容易,红涛刚巧说在一个特别专注的地方,红小楼偷偷吁口气,带有外族异色的眼珠子确认左右,小心翼翼地把手中水桶安放至脚边,脱了力坐倒在地。

他用袖子胡抹脸上汗珠,交互捶打自己发酸的手臂和大腿;一边舒展因为长时间保持相同姿势的不适,一边嘀咕最近真是走霉运,接二连三地与桶子结孽缘。

那个温昱仁十足十是蠢材,整人方法多着去,偏要选难善後的法子,当天立刻被事主挖上了门,要不是王家看那桶子没值几个子不甚计较,又让他几句挑衅转移了方向,红涛没准会将他们这几人连根拔起来处置,哪可能只是集体训斥几句话作罢,到时候一个督促不周的罪名压到作为大师兄的他头上,体罚倒罢了,要是逼得他禁足临帖子,他必要跟温昱仁那厮没完。

红小楼好是诽腹一番,不客气地倚着外廊下的回字栏休憩,目光撇到檐上团团浮动的云朵,恰恰是休息的十分舒适之时,一道雷鸣似地声音吼道:「准许你放下了吗!」红小楼来不及反应,「唉呦」一声捂着左肩,不用看也知道是被红涛那柄木剑给狠劈了一击,他反射性弹起来立刻要拾起水桶装老实;可不知何时来到内院的红涛,接道:「不必了,随老夫到里头去。」

练武场内早没了声响,想是在他偷懒的那当头,今日的练习已经结束了;红小楼转头去看红涛,红涛先行转身进了主厢房,无从揣测是为了何事。

主厢房一般是不予外人出入,唯有身为义子的红小楼能被遣入内室说话,一般而言入室弟子那是多亲近的位置,旁人想求都求不来,但对红小楼来说,进了这里大半没好果子吃,面容登时挤成不情愿三个字。

「又是哪个碴……」他咕哝一句。

莫不是还为着桶子的事情吧?

他心里滚着闷气,步入小厅,红涛正拿块黑布顺着木剑柄擦拂至剑尖,剑身平举与双目同高,掠了一眼过去,确定这多年老木剑无沙无尘後,将其以缀有赤花穗的细绳捆圈,挂上剑架。

尔後红涛坐进扶手椅,为自己斟半杯早晨煮好的凉茶,缓缓喝一口,道:「明儿个对练,你与半风同习。」

「哈?为什我得陪他——」红小楼没说完,红涛瞟他一眼,厉声道:「你做个师兄流里流气成什麽样?脚跟靠拢,腿打直了。」

红小楼噘嘴,慢吞吞地将三七步挪正。

红涛这才继续说:「他日益精进,天赋极佳,同辈之中难有对手了,而你却是不长进的性子,日後你与他相互切磋琢磨,不可怠惰。」

红小楼回了一个「喔」字,明显心不在焉。

红涛便问道:「前日授你的六至八式连套招可还牢记?」

他像吞了鸡蛋似地顿了一顿,说:「记着了……」

红涛说:「好,你演练一遍。」

红小楼悄悄觑着红涛,深知这个考校迟早要来,临到眼下还是觉得忐忑。

他悄悄吸口气,双足跨开,踩了两个步伐,滴溜溜转身捏着剑诀摆出气如长虹的起始招,指头方到定点,就被红涛喝止。

「多了!」

红小楼浑身一定,收起架式,重新来过,左足先行,右足滑了半圈,臂膀拉伸一抬,红涛再道:「还是多了!」

红小楼无法,只好再来第三回,可这次连身子都没转全,红涛就上前拽住他手腕,说:「剑锋突前不可过多,这不是昨日与你说过,怎麽就忘了!你这般胡刺,敌人若从你侧腋袭来,你欲如何格档?」又连踢他左右脚踝,逼他更站开半步。「重心不稳,方位不分,你是怎生牢记,只懂得满口大话,从来是无一处可取。」

红小楼一再被骂得血气往脑门直冲,不由得驳道:「这种骨董老玩意谁想记住啊!」

「顽劣!」红涛踹了红小楼的腿跟。

他身长不足五尺,身板子又薄,被这麽一踹如铁剑串过小腿,再支撑不住下盘,碰地往前跪倒,彷佛要烧起来的刺痛深深从骨头疼到整根腿筋,常人如是跪下去恐怕一时半刻起不来,他却是个不服输,膝盖刚沾地,跌跌撞撞就想扳正身姿。

红涛瞪视他,道:「晚膳前再记不住,也别想吃饭了。」

红小楼不语,忍着腿疼,一次又一次演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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