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湖畔夏日的季风非常怡人,带着青草的味道,带着柔软的触感,即使在这样烈日当空的日子下工作也不会觉得辛苦,反而风拂过汗湿的身子时,有一种舒适的凉意。
安土城刚开始动工兴趣,预定一至两年可以完成。到时候,属於「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的堡垒就会在琵琶湖的这一边跟另一边的京洛隔湖相望,眺望那个王者之都,跟她平起平坐。
武田家覆灭,信长离天下一统的日子真的不远,而他也应该是时候离开信长。可是天地悠悠,到时候自己应该何去何从?他一直都渴望离开信长,但为什麽还会感到失望和迷茫?
艳阳下,光秀扬高两袖和裤管,久未修剪过的长发随便盘在脑後,紮成一个髻子,这一身打扮与一般的工人无异,实在无法令人联想到他是兴建安土城的监督。
他双手负後,左右来回在湖边踱步,偶尔还把脚边的石子踢入湖中,看着一圈圈涟漪在湖中化开。这样孩子气的举动直教人联想到在跟情人呕气的小伙子,连作为光秀小姓的三宅弥平次也不禁莞尔。
弥平次的父亲三宅秀朝是光秀的家臣,秀朝一直对光秀敬佩有加,所以耳濡目染,弥平次也对光秀仰慕不已。从小他便很想自己快高长大,能够像利三一样辅助光秀官务。但当他成为光秀的小姓後,便发觉光秀比他想像中更要和蔼可亲,而且还……很可爱?
「光、光秀大人……」不要再玩了,他很想笑。
「弥平次?」其实弥平次已经站在他身後一会儿,可是光秀在想着信长的事情,完全把他忽略过去,若不是他开口,恐怕被晒成人乾,光秀也不会察觉他的存在。
唉,这就是作为明智家主公小姓的悲哀!
弥平次很辛苦才忍住大笑的冲动,看到光秀额上的汗水,体贴地掏出汗巾为他拭去,然後正色道:「光秀大人,第四批石材已经运送过来,麻烦你去验一验货。」
「好的。」
这次的石材其实比原定时间慢了两天才运到,不过石材比木材更沈重,运送时间较长也是可以理解的。
「怎麽样?我选的石材质素不错吧?」一个身材矮小的工人咧开嘴笑道,一副非常得意的样子,「信长大人给你的信没有告诉你,我选了三天三夜的吧,安土城是我国第一座上下整体用石材兴建的城堡,的确是需要隆重其事的。」
光秀倏忽瞪大眼睛,「是你?」是不是他中暑所以产生幻觉?
另一个戴着馒头笠的汉子把馒头笠稍为扬高,让光秀可以看清楚他的本来面貌,「干嘛露出一副吃惊的神情?才半年不见而已,你连我们都认不出来?」
一个是他的同僚羽柴秀吉,一个是他的主公织田信长,要他不认得他们实在很困难,就算是失忆,他也会被他们把记忆吓回来。
「我只是在惊讶你们为什麽会来这儿。」他们一个住长滨城,一个仍然在住歧阜城,两者相距这儿都有一段距离,而且现在信长应该还是很忙碌才是。
信长摘下馒头笠,目光深邃如海,眼睛落在安土城的城址上,有着难得一见的柔光,「我只是想来看看而已,光秀,我很兴奋。」
站於天下的最高点,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梦想。在他不断被人遗弃的时候,他噙着眼泪相信着,只要能够爬上世界的顶峰,他就将能拥抱着天下,想留在手里的一切再也不会自他指间流逝。
可是,光秀呢?
光秀的身影在他脑里闪逝而过。说真的,他实在没有把握。他不知道要怎样做,才会磨去他们之间的裂缝,更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令光秀离不开他。
「光秀,这儿好像有间茶馆叫『一松』的吧?」秀吉眉毛一扬,两眼放光,让信长也闪了眼,「听说那儿的老板娘长得非常漂亮,光秀,我和信长大人都渴了,我们去喝茶吧。」
信长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声,心想这个秀吉明明就是自己色心起,但硬是要把他拖下水,不过装扮成运石工人赶了好几天路,他的确也觉得口渴。
「可是我现在……」
「行!」秀吉抬起一掌阻止他说下来,然後朝身後挥挥手,跟他们一样作工人打扮的三成一脸不乐意地来到他们身边,秀吉忙不迭向他吩咐道:「帮忙看一看家,光秀很快就回来。」
三成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秀吉大人,我也很口渴。」有这个坐不定的主子,他可能会有一天死於疲劳。
秀吉任重道远地拍一拍他的肩膀,「我饮完茶後顺道帮你买一杯。」说毕,左手挽住信长,右手拉住光秀,走向他的粉红世界。
三成听得差点昏过去,等秀吉买回来,他都变成乾屍了,他就不会自己问人要吗?果然美色当前是会令人变蠢的。
他看着秀吉的背影,咬牙切齿小声地说:「小心回去给宁宁夫人『咔嚓』的剪掉你那儿……」
「给!」一个至少比他矮半个头的少年双手捧住茶杯递到他面前。
三成感动地接过杯子,摸着他的头问道:「你是光秀大人的小姓吗?」见少年点头,忍不住叹道:「你有一个好主子。」至少比起他家的那位好太多了。
弥平次扯了扯嘴角。同志啊,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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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吉如愿一睹一松茶屋那位漂亮的老板娘的风采,两眼已经变成桃心状,跟那位老板娘侃侃而谈,把主公和同僚都冷落到一旁去。
「信长大人,你跟秀吉一同出来,歧阜城那边怎麽办?」
信长一脸不以为然,「没什麽,不过是会乱一点而已,阿浓应该可以摆平的。」妻子娶来,是用来陷害和利用的。
「信长大人……」怎麽、怎麽他会觉得信长笑得特别奸险?
「不说我的,说说你,究竟你有没有吃饭的?」信长一捏光秀瘦削无血色的脸蛋,皱着眉头道:「你又瘦了。」
光秀摸住自己的脸,愕然道:「怎麽信长大人跟玉子所说的话一模一样的?」他们是串通的吗?
这回可轮到信长愕然地看着他,「谁是玉子?」印象中光秀只有一个叫熙子的发妻,他口中的玉子会是他新纳的侧室吗?
「我的女儿。」光秀一手支下巴,在回想当天的情景,「应该是三个月前的事吧?在修练路途的玉子刚好来到这一带,便顺便来探望我,怎料她开口的第一句话跟信长大人刚才说的完全一样。」
然而你这个当父亲的完全没有好好去反醒……信长觉得有点纳闷,转瞬又想到光秀的女儿年纪应该还好小,光秀就这样放心她到处跑?
「你的女儿今天多大?一个女儿家在外头始终不是太好吧?」信长细心一想,发觉玉子跟自己少年的时候非常相似,都是闲不住,坐不定的,不由对她多添几分欣赏。接着又想起浓姬,如果光秀的女儿跟他的妻子一样强悍,那麽他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
「十五。」光秀完全没有注意到信长的脸已经变了天。
「噗——」句句都听不见,独独听见这几句的秀吉张口就要把茶喷出来,但在他面前的是漂亮的老板娘,他只好先忍一忍,头一偏,为信长用茶水洗面。
「光秀的女儿已经这麽大了?真的想不到。」不知道自己已经闯下弥天大罪的秀吉激动地埶着光秀的手,「光秀,你实在是太令人妒忌啊!」可怜他现在连孩子都没有抱过……
「秀、秀吉……」看到怒发冲冠的信长,光秀说话也是结巴巴的。秀吉真是什麽也感受不到吗?信长大人他想杀人耶!
「啥?」不知道身後有什麽可怕的东西,秀吉好奇地回首一望,而这一望,足以令到永远都笑不出来。
信长抹一抹面,笑盈盈的说道:「秀吉你是嫌命长吧?放心,今天的事情我自然会找人送消息到桃山城,你的爱妻宁宁自然会好好的追究的。」第六天魔王的面子这只猴子都敢削?他今天就要让他知道第六天魔王有多麽阴险。
听到这个恶耗,秀吉立即石化,脑里已经想到他尊敬的爱妻会如何修理他,顿时觉得世界末日都远矣!信长很满意秀吉的反应,敲敲枱面令那个同样呆住的老板娘也清醒过来,「这餐他请。」然後已经拉住光秀大摇大摆的离开。
甫步出茶屋,光秀仍未能适应室外的阳光,被照得两眼发痛,不由皱起眉目。信长体贴地拿过他的馒头笠罩在他头上,过大的帽子令光秀看不见前路,他把帽子扶好,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信长。
「因为你长得太美,所以需要遮掩一下。」信长冲口而出道,但说完後即时觉得後悔,这些话跟登徒子挑逗良家妇女有什麽分别?
果然,脸皮薄的光秀立即把馒头笠压低,可是仍低低说了句:「谢谢。」
信长听了,心里就像渗入蜜糖般,「谢什麽。」
「信长大人,连最有威胁性的武田家也被你剿灭,苟且残存的上杉家,还有其他小大名亦不足为惧,光秀恳请大人你能解除我所有军务。」终於将心底话说出来,光秀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畅快,但同时,一种淡淡的失落也充斥於内心。
信长停下来,光秀心想他必定要发怒,怎料信长叹了一口气,执起他双手放在胸前,贴着衣衫,光秀的掌心能够感受信长有规律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令他有些陶醉。
「你直到现在还不明白?」
「明白什麽?」光秀低着头,慌张地抽回两手,可是力气敌不过信长,硬是被他按在原地。
「我对你的心意啊!」信长真摰地说:「我会为你打造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所以,你不能够离开我。」
光秀闭上眼,像是在幻想什麽,「信长大人,你的天下我现在就可以看到,能够成为你的武将,是我明智十兵卫光秀一生的光荣。」
「即使我求你,你也不愿意为我留下?」信长的语气充满失望。
他当时是怎样跟光秀说的?他说道三、义景、义昭这些留不住他,但他可以。然而到最後,光秀仍是决定离开。
求?光秀讶异地睁开眼,不相信这样的说话是出自「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的口中,心里确实是有点感动,可是浓姬赠与他的匕首,此刻他正贴身收藏在怀里,他的体温非但没能令冰冷的匕首变暖,反而让匕首冷意感染到他,连心也寒起来。
在信长的身後,他看到一团火焰,它的名字叫「毁灭」……
他无法忍受信长的残酷,信长亦无法忍受他的慈悲,他们是分别种於南北两方的大树,怎麽样也无法种在一起,强行要一块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或是一同被烈火烧成焦炭。
看到光秀沈默下来,信长知道他已经开始软化,连忙再加一把劲,「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他明明已经牢牢地拥抱着大半山河,为什麽光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决定离开?
光秀面有难色地说:「信长大人……可以不可以先放手?」看到信长仍然执着他的手不放,光秀难为情地再说白一点,「这儿是大街……」
「也对。」信长如梦初醒地松开手,他的脸皮的确是比光秀厚,但也不代表他忍受街上路人暧昧的目光。要是给浓姬知道,他真的会被她笑死的,而他的下场也应该会很凄惨,到时可以相约秀吉互相安慰安慰。
「哇哈哈——」刺耳的浪笑把树上的宿鸟吓飞,却见一身便衣的利家笑得几乎要闪腰,他身旁还有一个呆若木鸡的胜家。
若说是路过也实在是太巧合了,天网恢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