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属於光秀的的淡紫色非但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在他心头褪色,反而深刻起来,深深刻在他的心坎里,想抹也抹不掉。
这刻再见,心里竟然有些震撼。
尽管是荒山野地,此刻落在信长眼里,也有其动人的地方,如血的落日有它温柔,枯萎的花草也有它们的美丽。
下了马,光秀走到信长身前默默行了一个军礼。从上方俯视,光秀尖细的鼻子轮廓更为突出,本来已经瘦削的脸蛋比上回见面时还要清减一些,脸色苍白带点憔悴,眼眶有着淡淡的暗影,这都是光秀马不停蹄赶过来的最佳证明。
一直看到发怔,信长也忘了免去礼节,直到兰丸尴尬地唤他一声,他才如梦初醒地把光秀拉起来。
没有不自然和抗拒,光秀任由信长将他拉起来,抬眼与他对望,然後唇畔泛起一个浅浅的轻笑,像是以这样的一个笑容,就把曾经受过的伤害通通抹去,但再隐含的讯息是——
他再不愿忆起。
信长知道他和光秀之间将有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缝,而光秀则选择用布把它盖住,装作什麽都看不见……
信长慢慢发开手,背过身子前行,「既然光秀你先到,现在先跟我和家康商量作战对策吧。兰丸,你先替我安顿明智军。」
光秀跟在他身後低声问道:「信长大人心里是不是早有一套应战方法?」
信长回头赞赏地看了光秀一眼,「武田军的铁骑兵来得既快且猛,就像地狱的鬼一样凶悍。可是,他们一旦失去最厉害的铁骑部队,那就什麽都没有了。」
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风林火山,常变一体,静动一元。
武田信玄把从大明国传来的《孙子兵法》充分地运用出来,这无疑是信长「天下布武」之路的一个大障碍。
可是现在信玄死了,他的时代也要完结,武士的时代也不再存在。他信长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把这些前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一一毁灭。
「但我还是猜不透信长大人你有什麽方法可以对付武田军。」
「你真的想不到?」昨天他跟家康说差不多的内容,家康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看到,两人都有相同的反应,信长心里也是有种窃喜的感觉。
光秀只是垂眸笑着,如同他们首次共同出征金崎城的时候,一人高傲,一人羞赧。
只是现在存在於两人中间的裂缝又应该如何去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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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家康。
与上回相较起来,家康似乎也没有特别的改变,仍旧是略胖,脸色红润,看起来就像是个和善的长辈,跟信长是截然不同的人,可是他们偏偏是情同手足的好朋友。
这时家康轻皱着眉,似乎在为昨天信长的话而感到困惑,光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到桌面摆放着一支鸟铳,总算是对信长提出的方法是有点眉目。
「信长啊……我还是猜不透你的想法,给我一点提示吧。」
家康苦着一张脸抬头,看到除了信长以外还多了一人,不由腼腆地笑了笑,「呵呵,原来是光秀大人。不过阁下跟上回见面相比,明显憔悴一点,要多加保重身体,尤其现在是非常时期呢!」
光秀很惊讶家康还记得自己,当时他只是一个京都奉行,他跟家康可以说是只有一面之缘,也没有仔细交谈,而对方却连一些细微的地方也牢牢记住。
家康真是个细心的人,而且记性也很好。光秀在心里默默下了评价。
「谢谢家康殿的关心。」
「怎麽样?光秀你猜到我的想法吗?」
「这是南蛮新引进的新型号鸟铳。」光秀边说边把桌上的鸟铳拿起来端详一番,「之前也有家臣跟我提过,不论是准绳度抑或是威力也有很大的改变,而且,前一发与後一发相隔的时间也缩短了。」
光秀对着信长刻意放在帐篷深处的靶子发了一枪——
正中红心!
家康咋舌道:「我想是光秀大人你厉害才对!」比起杂贺众的神射手杂贺孙市,光秀恐怕也是不遑多让。
「家康殿夸奖了。」亲身试过这鸟铳的威力,光秀对它的威力也无可置疑,可是仍有一个疑虑,「信长大人,我还是不明白,虽然威力有所提升,可是也无法做到连射吧?」
武田军的战马可是全国最优良的,其疾如风,鸟铳发射过後可以阻下第一批,可是第二、第三批的武田军是不会跟他们客气的,除非鸟铳可以连射,否则威力再强,发不出来也是枉然。
「光秀,我军的铁炮队有三千人,如果我分三阶段,每阶段一千人,交替开火,你猜,我们是不是就等於做到连射?」
光秀惊喜的看着信长,目光炯炯。对啊!为什麽他会想不到?对上铁炮连轰的情形,除非武田军出战的是铁马和铁人,否则以血肉之躯如何跟子弹硬碰?
「信长大人,你的战术很完美,但如果我军士兵交接不顺怎麽办?」光秀无法不向坏的方面想,虽然有点杞人忧天,可他还是觉得有个二手准备好。
信长柔声道:「光秀你一到步就被我拉过来,你还没有看到我在本阵正前方加设的装置吧?」
家康拍额道:「防马栅!」
信长点一点头,「防马栅总可以先挡一挡武田军前仆後继的骑兵,而且我还加设了障碍物和陷阱,确保我军有充足的时间交替发射,即使一旦铁炮队出了乱子,我们还有弓箭队可以立即派上用场。」
光秀放下鸟铳,会意地笑道:「看来我真的有点庸人自扰哩!」
「不,我想信长有一个心细如尘的家臣,必定觉得非常幸运。」家康很不识相地说,惹来信长的一个白眼。
「光秀,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嗯?」既然所有战前预备也做妥,信长还有什麽事情要他去办?
信长没好气的看着家康,伸手到他面前道:「拿来!」
「哈哈!朋友一场,我也只是想帮你构思一下,当作答谢。」家康笑着自怀里掏出一张纸,然後在桌面上摊开,是一份建筑草图。
信长很快就回绝他的好意:「心领了,别把自己想得那麽重要,你不是我的什麽人,如果不是可以藉机消灭武田家,我才不会看你一眼。」
最重要的是他从未听过家康会筑城,搞不好他在建筑这方面比自己还要差,把自己相中的土地交给他,城塌了怎麽办?
光秀强行忍住笑,可是还有一点笑音逸出。早听得信长和家康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家康本身也是以信长为首的街童组织的成员,听那个多嘴的秀吉说,那时信长还叫家康「三河的弟弟」。
也许信长平日对人是冷漠了一点,说话也是得势不饶人,可他终归对这位好友是刀子口,豆腐心,私底下总有温柔细心的一面……
温柔细心的一面……温柔细心的一面……那麽是否就代表他也有兽性的一面?就像那晚他强行要了自己一样,要自己像在妓女一样在他身下呻吟……
光秀强行压下肠胃翻腾的呕心感觉,右手揪住左臂,揪得很紧,连指头都白了。
植在心里的那根刺,光秀拔不掉,因为要拔掉它,自己先得要花更大的勇气去正视它。
有多少人可以堂堂正正去面对自己的耻辱?
目光注视着图中自己的梦想之城,信长并没有注意到光秀的脸色已经慢慢转白,像是在忍受着什麽似的。
「光秀,我要在琵琶湖畔,京都对面建一座城。」信长将被似乎被家康蹂躏过而有些皱起来的建筑草图撕到光秀面前,「这是草稿,所有修订至乎正式建造由你全权负责!」
这座城是他的心血结晶,如果要让他选一个人替他把她完成,那个人只会是光秀。
「安、土、城?」光秀收拾心情,把草图上的城名慢慢念出来。
信长迁城必是事出有因,而原因就最能在这城的城名中得见。「安土城」,是有「平安乐土」的意思吧?
是的,假若长筱之战得胜,信长的「天下布武」之路也基本完成,可以称霸天下。而这场仗他们根本没有可能会输!
光秀动作迅速地拿起信长画起的草稿,欲想赶快离开,肯定地说:「关於详细修定和建造方面就请信长大人你放心交给我吧!」
此时信长终於注意到光秀脸色有多糟糕,以为对方是累了,伸手轻轻拍一下光秀的手臂,「光秀,你赶了那麽多路程也应该觉得很疲累,先休息一下,待会如果秀吉、胜家都赶到,你便先向他们简述一下我们的战略,就说这回我们在设乐原设阵,用……」他也忘了给这套战术取名。
「叫『三段射击』如何?」家康立即接口,用带有无限期待的眼神看着信长。
「很贴切的名字,我没理由不采用。」
「那麽属下先告退了。」光秀忙不迭告退,还是走得这麽决然,好像每一次的转身,都代表一次的永别。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了,但偏偏信长就是一个能够结束乱世的大名,为了道三和自己的梦想,他不能离开他。
或许就在信长天下一统的时候提出请辞吧!那时候他可以什麽都不管。摆脱了信长,他便不用再受那夜的情景所缠绕,现在想起那些,呕心的感觉仍在。
「光秀大人,你还好吧?」光秀只觉一阵虚脱,几欲倒下,却有一双手从後扶好他,他以为是兰丸,但回头过来,才发觉并不是他,而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红衣青年,五官依稀还有点熟悉感。
「在下是秀吉大人旗下的石田三成。」三成松开手,棕色的长发随风微动,看光秀还是一脸茫然,带笑地问:「光秀大人,你还记得佐佶吗?」
光秀瞪大了眼,一脸难以置信,「你真的是佐佶?真想不到这些年间你竟长得这麽成熟。」
看来秀吉是给了他不少磨练的机会。秀吉与其妻宁宁成婚多年,尚未有子女,该是把三成当成是他的儿子了。
好些日子不见秀吉,光秀心里也对他有些挂念,「秀吉应该刚到步吧?我现在先过去把信长大人战术告诉他。」
「好。」
两人并肩而行,光秀抬头看一看天。天快要黑齐了,是刚结束,还是在等待新的开始?
武田军的武士时代要结束,可信长的安土时代将快要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