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戰國無雙/信光]淡紫 — 十、大盜

入秋了,时值黄昏,两头猎鹰在天空盘旋,落叶纷飞,漫天枫红。

把手上的工作暂时放下,光秀随手披上一件外袍便私下离开本阵,漫无目的地走到这一条村落。

拉紧外袍靠住树干,光秀单手掩住自己累得发酸的眼,他觉得自己一天身在本阵,心情也难以平复,他现在只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休息。

来到伊势长岛近一个月,派出去的人也能打探到不少敌况,参与这回一揆的人,有不少只是普通的农民,另外还有一些僧侣。当中最教他心烦意乱的,是昔日曾助他们织田军一臂之力的佣兵杂贺孙市,另外来自出云的巫女阿国虽然表示自己保持中立态度,但她似乎也有倾向保护弱小的农民。

他们并不似朝仓义景只当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他们是真心赏识自己的,也是他珍重的友人。想到这儿,光秀眉头一皱,伸手抚着稳稳作痛的左肩。

约五天前,他与下属一同巡视本阵,却被人狙击,若不是他凭藉身为武将对环境变化的灵敏度,令他可以及时作出相应的回避行动,只让子弹擦过他的肩头,而不是正中要害。

事後他虽然未能递到那个狙击手,但他心里明白那个人必是杂贺孙市无疑。孙市是代替长岛一向宗来警告他,还有向整个织田军宣战。

「你肩上的伤还好吗?」一个男声淡淡地问道。

「还好。」光秀应道,收回心神,甫转身,即见一个令他目瞪口呆的人。

「看到我比原定日子早到,你很不高兴吗?」信长抓住光秀的右肩,小心翼翼把他拉前,像是害怕碰坏一件瓷器。

光秀迎上信长的目光,脸色有些绯红,似乎在强迫自己面对信长,「属下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信长似乎对他的态度感到满意,只觉得初时主公与下属的芥蒂也慢慢消弭,相处也自然起来。

「只是你刻意隐瞒被狙击一事,究竟是什麽意思?你是在包庇谁人呢?」信长刻意摆出一张臭脸,语气也冰冷起来。

光秀虽然是被吓住,但努力不让自己泄出底蕴,「属下不想信长大人为这些小事而劳心,这件事我已经有叫利三帮我跟进。」

信长的眼眸闪动一下,心里已经识穿光秀的谎言,却也不点破,「是这样就最好。最近开始转天气,你身上有伤就不要胡乱跑,否则你的伤势恶化了,那麽你以後乾脆当文官好了。」

这回光秀知道信长在开玩笑,看到他的表情却严肃得很,光秀忍不住笑了出来,微微抽动的双肩害得他的枪伤痛得更厉害。

信长有些无奈,但是很少见光秀如此开怀大笑,心里也是喜欢,一手揽过他的肩膀道:「回去吧!」

光秀笑着的点头,然後两人忽然听到後方的树丛中有异声,同时回头往那边看去,只见眼前一个身影快速晃过,若不是刚才被那人踏过的幼枝仍在摇晃,他们必定会以为只是一时的错觉。

信长沈吟道:「身手好敏捷……是忍者吗?」刚才那人的速度令他想起那个侍奉家康的伊贺忍者服部半藏,他们的身手同样快得惊人。

这时在远处跑来几个作武士打扮的男子,他们的神情十分焦急,见到信长和光秀便气急败坏地问:「你们有没有看过有一个胖子经过这儿?」

「胖子?」光秀一听,脸色霎时凝重起来,「是附近发生了什麽事吗?」

见他们没有回答的意思,另一名武士可没有那麽多的耐心,怒不可遏地拔出佩刀,吓唬他们:「知道那家伙的行踪快点从实招来,不然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耀目的光芒过眼,信长和光秀的身子也没有动过分毫,一点也不惧怕那武士的威吓。光秀伸出食指随意指着一方,却不是刚才那人离开的方向,「他就从那个方向离开。」那些武士看了看,道谢也没有便急步离去。

「光秀,你是认识那个人的吗?」不问发生何事,也不问那人是谁,唯一的解释就是光秀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以及所犯何事。

「他是我的儿子。」见那几武士没有回头,光秀冲口说出这样的一句话,然後也不顾还愣在原地的信长便往刚才那人掠过的方向追去。

儿子?信长有一种被雷电劈中的感觉。老实说,他的心灵是有点被打击的,刚才那人的身手怎会是少年、小孩所拥有!至少他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天天爬墙都练不到这样的身手,而且这家伙还是个胖子?

「光秀!」醒觉在原地无法想出答案,信长连忙追上光秀,只是尚未看到光秀的身影便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刀削枝叶的声响,信长也不顾得其他便遁声音跑过去。甫到达,他终於得见光秀那个「儿子」的外貌。

——那是一个中年大叔,而且年纪看起来比他和光秀都要大……

那人约三十五岁左右,眼圆,鼻大,嘴阔,样子很是滑稽。一身粗衣麻布,没有穿鞋子,就这样穿着白袜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手中还捧住数个华丽精致的盒子,而袜子却一尘不染如新购,虽然是胖,但是令人感到他身轻如燕。

「石川五右卫门你跟我下来!」

光秀难得大动肝火,执刀砍过胖子身处的地方,虽然刀不触树,只是单凭刀气就能斩断树枝,害得五右卫门还来不及思考就要赶快闪身。可惜光秀肩上有枪伤,未能把速度和力量发挥到最佳状态,每回发招被因牵动伤处而一滞,让五右卫门每回都能刚才避过。

看到光秀肩上的伤口有血水渗出,信长心头一窒,极不想光秀的伤势加重,悄然拔出佩剑,在五右卫门忙着躲避光秀的时候,锁定他要立足的位置,然後狠狠挥剑斩断!

五右卫门没想到会有第三者出手暗算他,两脚一踏空,还来不及找另一个立足点便从树上掉下来,後背与大地来个亲密的接触,只是手里的盒子仍然小心翼翼的拿好,一个也没有摔到地上。

「痛、痛、痛……那个浑蛋从旁偷袭老子?」

光秀把刀收好,向信长报以一个感激的目光,尝试和颜悦色地对五右卫门道:「五右卫门,这回我不是怒你去偷东西。」

「真的?」五右卫门兴奋地坐起来,只是两手仍然抱紧这些得来不易的宝物,想是一个怕玩具被人抢走的孩子,充满稚气的动作十分惹人发笑。

信长如梦初醒,终於想起这个五右卫门究竟是什麽人。这家伙跟服部半藏同是伊贺流忍者,严格一点来说,他是服部半藏的师兄,虽然他的身材好……那个。

石川五右卫门一名可以算是各大名的梦魇,他虽从不接刺杀任务,但偏偏好偷成性,尊挑各种名贵宝物,而且每回都顺手牵羊多偷几件,而最令人头痛的地方是,这家伙从未失手,即使有数十个忍者、武士在守株待兔,他仍旧出入自如。

事实上这只是一般人都五右卫门的印象,其实这个无宝不落的大盗在数年前曾栽在道三和光秀手里。

道三在稻叶山城设置的机关令他疲於奔命,而他堂堂一个神盗,更惨败在光秀的刀下。更要命的是他当初扬言胜不过光秀这个小毛头便认光秀为父,害得他光荣的大盗生涯从此画上一个污点。

即使再过多少年,这都是五右卫门心里的一根刺。只是光秀和善,而且刀术也真的令他拜服,最重要的是光秀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年若不是光秀向道三求情,他恐怕会被道三挑断手根脚根而成为废人。所以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去恨光秀。

光秀没好气的笑道:「我知道你虽然常常偷东西,但你会把大部分宝物变卖送给穷人,所以我不会怪你。」

「我就说父亲你是最好的!」他想不到这些年光秀虽领兵打仗,但是和善依旧,令五右卫门立即放下宝物,想跟给光秀一个拥抱。

不过两手尚未接触到光秀,眼前人影一闪,已经被挡在光秀身前的人结实把推离光秀一步之距。

五右卫门愣了愣,道:「你不就是刚才那个偷袭我的浑蛋吗?怎麽现在父亲身边又多了一只跟屁虫?」他记得以前有个叫利三的常腻在光秀身边,什麽时候又多了一个?

「你、说、什、麽?」信长听到他的话,脸色难看至极点,额角青根暴现,一双眼几欲要喷出火来,恨不得把五右卫门撕成碎片,他的样子前看後看,再打横看打竖看,哪儿像跟屁虫?说得他像个变态似的。

看到信长已经临近抓狂的边缘,光秀只好把他拉到身後,像是教训小孩般对五右卫门道:「五右卫门,他不是我的下属,不得无礼。」

「是的。」五右卫门乖乖的站好,瞥见光秀肩上渗血的伤口,他小声地问:「父亲,你的伤还好吗?」虽然杂贺孙市那色胚有留手,但是他也害怕光秀会伤得不轻。

「死不了。可以告诉我吗?这回长岛宗教一揆,你是不是有份参与?」小田原城北条家有一宝刀名「村雨丸」,以五右卫门的性子怎可能放弃这价值连城的贵宝?除非他因为某些事而必须留在伊势长岛。

五右卫门有些委屈地说:「嗯……我知道我做什麽都瞒不过父亲你,也不希望你这回可以原谅我。只是那些住在这儿的农民好可怜喔,他们不想被卷入纷争,但是织田军偏偏要把地盘扩展在这儿,还要打压民众的信仰,如果他们不反抗,就会失去所有。」

信长不屑道:「就是因为他们盲目信从神佛,把一切都归咎於上苍,所以我们这国家才会停滞不前。」

人的出生并不是为了成为宗教的奴隶,而是要成为主宰自己命运的神。

神佛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麽?为拯救众生,为怜悯世人?一切都只是人们在自我安慰。

其实只要每一个人愿意把命运的主控权紧紧握在手里,根本就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保护自己。

冷酷的气息让五右卫门有点要後退的冲动,这个男人嘛,明明什麽都没做,只是随口说一句,被他盯一眼,就令人有种恐惧的窒息,彷佛上天下地唯有他一王,黑暗而危险的气息直教人想离开。

「果然是不能挽回了……」光秀垂眸,心想这回并不是宗教一揆那麽简单,而是宗教一揆加上土一揆。

以佛之民煽动民众的佛教僧侣,为守护家园而奋力抵抗的农民,两者合起来虽然实质力量并不如军队强大,只是那股执念,却是能够令各大名弄得焦头烂额。

看来一场屠杀是少不了的……

「五右卫门,我就当作今天没有见过你,他日我们在战场相见,我是不会留手的。」这句话虽然是跟五右卫门说的,但是光秀的眼睛却是看着信长,似是在恳求他什麽。

信长点一下头,算是答应了。

五右卫门并没有留意他们之间的交流,捧住他的宝物,朝气蓬勃地说:「父亲,这回我是不会输的,你要多加保重!」他灵活地跃上树上,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

信长踏前一步在光秀耳边低语:「光秀,事实的发展,就是要我们用刀刃使对方倒下。」他的意思十分明显,就是这回必定会有一次屠杀。

「是。」

「这回你要学会残忍。」光秀没有再答话,任由信长揽过他的肩,然後一同默然步行回去。

是他答应过信长的,他答应会成为他的修罗,为信长大人结束这个乱世,还有……还有什麽?他好像记得他喝醉的一夜,似乎有答应过信长什麽,只是他无法记起。

这一刻,光秀很想把头枕在信长的肩上歇息一会,不过最後还是放弃这个念头。

因为现在还不是他休息的时候……

一些僧侣、一些农民可以做什麽?在军队的铁骑、火器下只是一群流蚁,但他们拥有不灭的意志,愈是受到伤害,愈是要努力抵抗。

光秀的刀——灵剑布都御魂,在接着数日都不知道染过多少人的鲜血,那明明是神赐的刀,却不断斩杀神的信徒。

他还记得有一个约十多岁的小孩子,是因为父亲上战场,所以便跟随自己的父亲。还不懂得生死为何物,便懂得执起武器来抵抗,所以他毫不犹豫了结那孩子的生命,否则那孩子他日长大,不过会是一件宗教的利器。

他想他是会成为信长的修罗,为信长的天下开路,他也应该会学懂残忍……直到他再次遇上那个女子,就在这肮脏的战场上!

鲜明的红衣是比鲜血要高贵的红色,黑色的长发在风中无声飘扬,似是在哀悼死去的人们。那双水灵灵的媚眼流露出水意的怜悯,胜雪的肌肤并没有沾上半点鲜血,像是一件一尘不染的白瓷人偶。

虽然无雨亦无阳光,但是那女子却撑着雨伞,这情景让光秀不禁想起在很多年前的某一个下午,那女子就是这样撑着雨伞亭亭立在他身前,身後是迷人的花落景色,然後在众人眼前为这个乱世翩翩起舞。

自回忆中回神,光秀低声道:「阿国小姐,你不该出现在这儿……」神圣高洁的巫女又怎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阿国浅浅的笑道:「你还是这样的温柔啊,光秀大人。可是这儿的人需要我,战场上那些可怜的灵魂也需要我。」

光秀握住刀的手不自觉地抖震了一下,「请阿国小姐让路,这刻的我是织田军的武将,信长大人的修罗,我不能让任何阻碍我们路途的人离开这儿。」

「光秀大人,真的有必要舍弃你的怜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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