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戰國無雙/信光]淡紫 — 一、出征

日上中天,艳阳高照。强烈的日光使插在士卒身上的织田军旗帜更为抢眼,千旗挺立,气势犹如利刃,隐然带着狂傲的杀气。刀光耀目,杀意正浓,此刻,织田军这尖锐的刀锋直指朝仓家的领地金崎城。

战马在这崎岖不平的阔路上慢慢前行,满地都是碎石的征途之中,途中所见,唯有枯乾的草木与乾涸的湖泊,热风拂过,扬起漫天尘沙,风沙卷入眼里,让人不由闭上双眼,几乎痛出了泪水,可约莫五千人的军队没有人交谈或埋怨,只握稳了刀柄,继续咬紧牙关往前走。

广大的道路,宛如死地,只有士兵微弱的喘息声、脚步声和马儿的踏地声令人仍感到有生气。

「光秀,累了吗?」高踞马上的信长整理一下戎装,向前头为他牵马的光秀问道。

在这个角度望看,看不见光秀的样子,只能注视到光秀白晢的後颈和他那头高高束起的乌亮发丝。在猛烈的阳光照射下,让光秀的汗水湿透了单衣,後脑的汗水自颈後顺势滑落,竟像是清晨的露水一样晶莹。

听见信长的叫唤,为他牵马的光秀微微偏首,以他幽扬悦耳的声音低声答道:「不累。」

与别的家臣士兵不同,此刻身为堂堂京都奉行的明智光秀并没有换上戎装,而是穿上一件简朴的单衣,这身打扮竟与卑微的马夫、小厮无异,可这一身寒酸的粗衣麻布非但没有掩去光秀那种淡雅的气质,反而让他愈显纯真朴素、优雅自然。

光秀的黑发有些凌乱,有几绺发丝因汗水而贴在他的清秀的脸庞上,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宽阔的单衣露出了他的锁骨,不经意瞥见,信长只觉内心有一下莫名其妙的悸动,不由自主力伸手把那几绺发丝绕到光秀的耳背後。

「信长大人?」对於信长亲昵的动作,光秀的身子明显一僵,反射性地别过脸。

信长也在瞬间回神过来,对於刚才似乎无意识做出来的动作,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随口问道:「光秀,身为京都奉行,却担任马夫的工作,你没有怨言?」

光秀必恭必敬地答:「信长大人,光秀知道秀吉殿在成为奉行之前,也曾担任信长大人的马夫,光秀现在不过是担任秀吉殿从前的工作而已,并无不妥。」此话一完,两人久久没有再说话。

「光秀。」良久,信长再唤道。

「是。」这回光秀没有再回头过来,只恭敬应话。

「阿浓常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她说你才华横溢,是『蝮』最出色的弟子。」

光秀淡笑,脸上浮现阵阵的悲哀,仍然没有回头。「信长大人见笑,是阿浓夫人过奖了。光秀又怎能比得上信长大人的气度?何况在信长大人心目中,光秀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为得到更多利益而不断易主的小人而已。『蝮』的弟子,光秀不配,我还不想姑丈的英名因我而毁。」

光秀先後效命於斋藤家、朝仓家和足利家,经过两次背主出走,最後因足利义昭的缘故成为织田家的家臣,同时被两家所用。像他这样出身的人,在这个最重忠诚的国家是一个耻辱。

自成为织田家的家臣以来,织田家的老臣柴田胜家或丹羽长秀等都以冷面来招呼他,只有跟他同为京都奉行的羽柴秀吉愿意跟他多说两句话。

平淡的语调听不出埋怨或哀愁,可看着光秀那略为瘦小的身影,信长的眼里闪过一些不忍,他轻声吩咐:「光秀,回头看我。」

光秀默然回过头来,那双泛着淡淡紫芒的明眸看入信长的眼底,正努力把那些伤痛埋入更深的地方,可却瞒不过信长的一双法眼。

「光秀,我知道你好贪心,同时也很爱惜你自己的性命。」

「是啊!所以我一直都在侍奉不同的主公,谁给的报酬较厚,我就愿意为谁办事,信长大人不是相中我这一点才愿意出双倍价钱雇用我成为你的家臣吗?见利忘义是我的本性,当年姑丈受到义龙迫害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回去助他一臂之力。如你所说,我不过是一个爱财又爱命的小人而已。」

误会信长说话的含意,以为对方在借题发挥,拐个弯揶揄自己,光秀自身的武士尊严不容自己再懦弱逃避,胆子即时壮大起来,放肆对主公说出这样狂妄的话。

对於下属对自己说出如此无礼的说话,平日易怒的信长此时居然没有发作,就像不曾听到一样,续道:「你所贪的,是一个拥有百年盛世的太平天下,这不论是朝仓义景、足利义昭,甚至於岳父,他们都给不起这个报酬。可是我可以,我出多於朝仓家两倍价钱雇用你,是因为我比朝仓家更珍惜你的才干,也付得起这个昂贵的报酬。斋藤道三留不住你,朝仓义景留不住你,足利义昭留不住你,可是我织田信长可以!」

一直隐藏在身後的小小梦想,忽然被人掏心挖肺地曝露人前,心中的震撼让光秀觉得心虚,他垂下头,避开信长灼热的目光。

光秀不喜欢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彷佛衣服皮肉都遮不住赤裸裸的真心……

「光秀,你一直在找寻一个可以结束乱世的人,所以你放弃与道三同生共死的机会。这并非代表你无情无义又或是贪心怕死,而是你心知你还年轻,而且有才华,没有必要打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你死了,乱世并不会终结,可你活着,你却可以你的才干尽力为这个乱世画上休止符。」

风声忽然静止了,光秀只听到自己怦然跳动的心叹声,那颗热血的心正因信长的话而愈跳愈快,彷佛就要在下一刻摆脱肉体的枷锁,跳跃出来直视最真实的自己。

信长终於挪开目光,转投於远方的穹苍,眼神很悠远。

「你是『蝮』最引以为傲的弟子。」

此话刚出了口,光秀心酸的闭上眼,执着缰绳的手因用力而发白,轻轻发颤,格外显得软弱无助。想起昔日跟姑丈道三生活的种种,又岂能让人不怀念、不伤感?那是自己最快乐的童年,道三是他最敬爱的姑丈啊!

明智十兵卫光秀还没有行服元礼的时候,父母为他起了「桃丸」这个幼名,因为他在春天出生,而在他出生的那天,正是城中桃花开始绽放的一天。

小时候有很多个夜晚他都会睡不着,独自一人眺望天际的繁星,从中找寻代表他亡故父母的晨星。偶尔让姑丈看见,姑丈就会抱起他,让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然後小声述说年轻时候的故事。当桃丸困住了,姑丈就会把自己抱回房,并温柔地为自己盖好被子。

七岁那年,姑丈愿意教桃丸习刀,他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握住自己白嫩的小手,一刀一式教导自己,虽然那种粗粗硬硬的触觉桃丸不喜欢,可是姑丈手心传来的温暖,总叫桃丸会心一笑。即使自己後来长大,姑丈不再握住自己的手,可是那种感觉仍然叫人怀念。

十二岁进行元服礼那年,桃丸终於有了自己的名字,姑丈让人教自己火铳射击之术,几乎百发百中,斋藤家诸将甚至是姑丈本人无人能及,姑丈很满意,伸手摸摸自己的头以示称赞。

「你是『蝮』最引以为傲的弟子。」姑丈是这样赞誉他的。

十五岁那年春天,年少轻狂的光秀不顾众人的挽留正式脱离斋藤家,其实光秀一直觉得自己的世界实在是太小太小,他心里一直在想,除了姑丈道三,在这个大千世界,一定有更多的英雄人物他未能认识。他只望能周游列国,扩阔自己的眼界。

他立定决心,戴上竹笠,披上斗篷,就孤身一人离开故乡,真正走入乱世。

红尘过眼,乱世烽火蔓延,走入市井乡村,他见尽了人性最丑陋的种种。被山贼洗劫一空的村落,一个血流如注,满身是伤的母亲,伸手捉住自己的脚踝,哀求自己拯救她的孩子……

身在乱世,无人可独善其身,这是老生常谈的事。不幸始终还是要降临至自己身上。

光秀从没想过一去成诀别,世子义龙竟然造反,姑丈败得太快,而信长救得太迟,所以远在旅途的自己根本无力挽回,於是他忍痛选择不回去,他知道姑丈也不想自己干一些以义为名的蠢行,自己有的本钱是年轻,活下去,可以代替已是风中残烛的道三完成更伟大的梦想。

身为「蝮」的弟子,光秀不能让道三失望。

从那天开始,他就立志要辅助一个霸主结束这个满是死别生离的乱世。终於,他在桶狭间遇上信长,这个曾被嘲讽为「尾张的笨蛋」的男人。

这个男人……

红尘迷梦总易醒,心中思念着,故人却永不再返。

天明醉後,梦醒了,痛仍在,心伤未癒,路还是得走下去,过往的幸福只能成为回忆,好好收藏在身後,或许某夜再见明月,拿起酒杯,再醉一回。

美好的童年,也许只能在梦中追忆。

光秀抚着揪痛的心房,冷声说道:「信长大人,你好狡猾。」这是他对信长的评语。

信长不以为然的挑挑眉:「真心是狡猾,也是智慧。你一直要找的不但是一个能结束乱世的贤者,而且是一个承认你存在的人。」

风中隐约传来流云的叹息,光秀也是在心底暗叹,他抬头仰望信长,阳光映照下,信长五官的轮廓格外显得刚毅深刻,那无惧一切的霸气让此刻的光秀感到心安。

数年前後,这个叫织田信长的男人总教他心折。

或者在桶狭间那刻的交错开始,自己就注定跟随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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