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了,那段会让我的人格产生严重分裂的过去。然而,治疗又是多少年了,关於我对那个房间,那个发生在十二年前的梦魇。
——綑绑,鞭打,饥寒。
弯曲着上半身,白苡洛垂首,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她那头墨色如瀑的长发,将她此刻憔悴至极的颜给完全遮蔽了起来。白苡洛紧咬下唇,她无法让颤抖不已的双手停歇下来,她也无法阻止脑海内涌现,那不断反覆、历历在目的呕心记忆。
「⋯冷⋯」
抓紧制服,室外是将近三十度的高温,但白苡洛此时却像是一个被封关在冰窖里的囚犯,她口中有一段、没一段的喃着冷,好似下一秒,她即将因失温而晕死过去。
双手紧圈在胸前,白苡洛上半身的白色衬衫早已被汗水溽湿,而紧贴在其背上的透明,也将她的心理状况给彻底的曝露无疑。
任谁来看,毫无疑问的,白苡洛此时的身心状况,需要的是专业医生,而不只是校护。
「⋯好冷⋯⋯」
记忆里的片段不停闪过,身体被扔进冰块堆中的冻死感,还有那种彷佛四肢都已不是自己的分离感——那一幕一幕的受虐画面,开始陆陆续续地在白苡洛的脑海里苏醒过来。
白苡洛用力的闭上眼,她颤抖的微张口,开始进行深呼吸动作。医生告诉过她,只有她自己可以拯救自己,尽管过往有多麽不堪。
若只会沉浸在悲怨里,那麽就算身边的爱有多丰沛、温暖、包容,也是无法看见、体会到的。
「⋯哈⋯」汗水划过脸颊,深吐了口气。白苡洛很清楚,她不可能有脱离「它们」的一天,「它们」其实一直存在於她身体的记忆里,或许直到死,她才能从这个恶梦中解脱。
「这就是你的原因,对吗。」
轻音入耳,白苡洛愣愣地睁开眼,她突然被眼前人的拥抱被给迫抬起头。不同於身上被冷汗溽湿而迅速降低的体温,拥抱着自己的任子涵,她的胸口,她的臂弯,全是温暖过头的炙热。
「对不起,苡洛。我总是做出让你不喜欢,感到痛苦的行为。」
「⋯你⋯你没有错⋯。这是我⋯我自己的问题⋯」脑袋尚未清明,白苡洛此刻仅是凭着自己的反射神经回话。
「对不起。」
任子涵的表情凝重、忧伤,她语气上此刻加深的歉意,与动作上越来越巨的施力,正传达着她对白苡洛的深层内疚,以及後悔。
任子涵将脸埋进白苡洛的侧发内,她双手紧拥眼前人略显纤瘦的背部,彷佛要将对方的血肉给融进自己的身体内似的。
她个性稳如帅,智慧捷如师的友人,此时竟无助的像个孩子似的在她怀中颤抖。
到底是经历了什麽,才能让一个好好的少女,表情在一瞬间竟煞得如修罗般不明事理,也在事後惧得连话都讲得如此吃力、不完全。
这宛若是一个人,在经历过大劫,而後又好不容易重生的极端反应。
「⋯张玲,她——」
「她没事,手给校护冰敷一下就没事了。」
松开紧圈白苡洛的双臂,任子涵伸手,把对方的头给轻托起。
看着脸色异常苍白的白苡洛,任子涵的胸口突然狠狠的闷了一下。她将抚在对方发上的手,轻往下挪,贴在对方因挨了巴掌而红肿的左颊上。
「冰敷吗?」
「子涵⋯」看着因配合自己坐姿,而尽量蹲低长身的任子涵,白苡洛心底滑过一丝感激的暖意,尽管她现在连一个简单的微笑都无法给予。确实,她现在需要一个能让她倚靠、保持精神镇定的人。
而,那个人正是任子涵。这个与她真正相识不到一个月的人。
「嗯?」
面对任子涵诚挚、关切的眼神,此时白苡洛垂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彷佛是在缓解心里压力般的向前握了下,而後放手。
任子涵看向白苡洛的目光非常专注,前前後後,对於白苡洛手上的这个握放动作,她已瞧见了数十次。稳住气氛,任子涵在等白苡洛开口,她知道对方此时哪怕只是一句话,都是在心里经过无数次思量,以及勇气所构筑而成的。
「⋯冰块。」乾哑声涩开,白苡洛的瞳孔随着话语出口,开始转移注意力似的飘移着。
「我害怕冰块⋯碰触到我的皮肤。」
「⋯我曾经,被浸泡在冰块满溢而出的浴缸里⋯」
「⋯被扔进去,被拉出来。再被扔进去,再被拉出来⋯大概,这样的模式持续了三天三夜。」
「我时常失眠,因为总是睡不好。所以,不参加早自习的原因,只是为了能让我多睡一会儿。」
「我——」
任子涵的右手食指探出,她将她的心疼用行动来表示。
目光转回,白苡洛感受着轻贴在唇上的触感,视线,迎上任子涵柔如棉花球似的眼神。这一瞧,白苡洛心里感到些许讶然,对方的脸上竟没有她习以为常的同情,以及恐惧。
——没有那些名为「可怜」的施舍。
此时,任子涵将手指挪开,她的表情因专注倾听而显得格外真实、宁静。
室内的紧张感,因着任子涵的高EQ而趋向平缓。有时,安静的倾听,比苦口婆心的劝说还管用,是个无声胜有声的概念。
「苡洛。」
突然,任子涵起唇,她随着对方似是应话的歪头而张开了双手,问:「抱抱我,好吗?」
——
保健室内透白的布帘,被午後的热风给抚得一上一下摆动。
透过帘摆的间隙,张玲此时的眼神很是复杂,她看着又是相拥在一起的任子涵与白苡洛,心里的感觉很不好受。
「你的手啊,回教室後也要继续冰敷喔。」校护将药膏涂抹在张玲的手腕上,看着已经浮肿一块的红圈,校护满脸受不了:「上一节是体育课来着吗?不然手怎麽肿得这麽厉害?」
「只是手不小心撞到书桌角啦。」回过神,张玲收回手,她将校护给的冰块包拿过,起身。
「你们四班也够精彩了,每天都有人来报到。」校护口中消遣着,她将伤患表单拿起,开始逐一朗诵这礼拜四班来「报到」的人员名单。
「唉——单毓乔也真是够呛的了,早叫她快滚回研究室,当助教去。她窝在这算什麽事啊…」敲着板子,校护看着满满『李泫恩』名字的表单,叹了口气。
「单导?助教?」听到关键字,张玲闻言挑眉。
「你们啊,好好珍惜那位才华洋溢的老师吧。」
校护语毕,抬手挥了挥,赶人意图十分明显。
「谢谢您。」
张玲走後,感谢声传来,校护身後的白帘突然被掀起。转过身,她看了眼全校唯一系着「领带」的女学生。
校护见着女学生走向前,拿过桌上的笔,将方才自己放回桌上的伤患表格翻页,把张玲的名字及受伤部位给填了上去。
「同学,你叫什麽名字?」校护抬眸,她看着没把名牌别在左胸前的女学生,轻声问道。
「我是任子涵。」
闻言,校护似是缅怀,也似是赞赏的点了点头,她起唇笑语:「任同学,我好久没看到象徵『白金』的领带了呢。」
「校长也这麽说过。」
「那是自然,距离老头上次颁发这个奖项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
「...十年前?」
「你觉得你们家的单导如何?」
语毕,不等任子涵反应,校护暧昧一笑,她再次对学生挥了挥手,「我这话,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走出保健室,任子涵低头,她瞥了眼嵌着三条白金色线条的领带。
沉思一会儿,任子涵将手伸向颈後,她把衣领翻上,解下一直替自己感到骄傲的象徵。
「子涵,我们回教室吧——」
抬头,看着猛朝自己挥手的张玲,以及站在她身边,脸上血色已是比方才好上许多的白苡洛。任子涵朝她们点了点头,她将领带收进口袋後,便抬起步伐走向她们。
「咦?子涵你怎麽把领带拿下来了?」三人并肩行走後,张玲看着制服上头竟没有任何装饰物的任子涵,她突然心感怪异,印象中,子涵好像很珍惜那条领带。毕竟,那算是她拼命努力後,有了想要的回报的证明。
「热。」
「原来如此啊,其实我也觉得领花很热。现在想想,突然觉得苡洛的领绳好多了啊,一条线而已,还可以看她娘娘心情好坏系咧。」张玲拉了拉领口,对於系在衣领前的领花,她虽然觉得很光荣,也让制服好看了不少,但,夏天系这个可是会热死人的啊…
「领绳不重要,每个班级都有,但领花可不一样,一个学年有一个就不错了。何况是领带,那更别提了。」说话间,白苡洛看着张玲绑着绷带的左手腕,眼里满是愧疚。
「唉呀,随便啦,反正这只是学校让我们做做样子给其他学生看的而已。」张玲将左手挂在白苡洛的左肩上,她转头面向白苡洛,强迫对方看向自己的脸,而不是一直专注於那该死的绷带手,「未来的成就,可不是用『这些』就能来定义,懂?」
「说得真好,不愧是我们班的King.」
闻声,三人同时转过头。再见着单导缓缓从保健室的方向走来後,张玲突然有点脑痛的远望了下天。
——可不是吗,谁快来替她瞧瞧单导那充满灿烂的笑颜啊!!!
「——啊啊啊…」张玲转身,拔腿就想跑!她从来没有那麽一刻是如此怀念上课的时光!现在她多麽想奔回教室去听国文老师那宛如念经似的「之乎者也」啊啊啊!!!
「小玲子,想不想跟老师喝杯咖啡呢?」
「不要!谁要跟你喝咖啡聊是非啊!!!」
「这学期我都还没做教学参访呢,不然,从『班长』的家长开始好了,嗯?」
张玲闻言,她看着单导绝美的脸蛋上,此刻竟是挂着那牲畜无害的恶魔笑颜。眼神避开单导的「关爱」,张玲可怜兮兮的吸了吸鼻子,她垂下肩认了,她打死都不想再与单导这个变态争论下去,那是不聪明的人才会选择的修罗路...
想想她那莫名其妙就有了「领花」的心路历程,张玲光是回忆而已,就觉得浑身泛冷,想立马飞奔到炉子前生火取暖去!
「那麽,小玲子待会放学後就跟班导我去喝咖啡吧。」单毓乔拍了拍张玲的小脑袋,语毕後,她转眼看向白苡洛,问话时,她眼神放柔:「苡洛,没事了吗?」
「嗯。」
单毓乔闻言後点了下头,见着三人间的气氛还算和平,她拍了下手,开口催促着:「既然没事了,你们三个就赶快回教室上课吧。别仗着已是繁星资格,就怠惰了学业。」
单毓乔才说完话,任子涵便马上接话,冷声回击:「单导呢,不用上课吗。」
走在单毓乔与任子涵前面的张玲,她感觉到任子涵的心情似乎不怎麽好,闻声,她赶紧回过头,叫喊了句:「子——」
「走吧。」白苡洛在张玲即将往回走的时候将对方拉住。没有理会已是满头问号的张玲,白苡洛摇头轻笑,「不愧是King.」
「啊?你跟单导说的那是啥?什麽King?苡洛,那是啥啊?」
一句啊,又一句啥的。眼见注意力已经被拉过来的张玲,白苡洛看着张玲,她决定放弃理解对方的脑袋,扔下一句故弄玄虚:「没什麽,夸你呢。」
「啥啊?」
就算神经粗了点,但她张玲绝不是顶级的白痴,至少,还卡在中等那附近。
清了清喉咙,张玲眼神眯起,道:「话给我好好说来喔,苡洛。我怎麽老是有种被你跟子涵排挤在外的感觉啊。」
「你的错觉。」
「不管,反正我们三个人以後念同一所大学的机率是百分之两百,所以,你们休想给我搞小团体!听到没!」
「…好吵。」
灰色的心情,渐渐被身边友人的捣乱给漂白。
King是王,是不属於任何人的傲者。王,掌握着一个国度的兴灭,她不能有过多的七情六慾,否则,她的一步误棋,将导致全盘皆输。
她的友人,张玲,是位有能耐手操全局的能者。
想着想着,白苡洛心里轻叹,她的友人,的确是有着能将一切负面消极给狠狠击退的能耐。只是,她想要的幸福——
恐怕不会如她所愿。
——
「放心,我给学生出了道小考题目。」
这一头,单毓乔看着面色十分清冷的任子涵,耸了耸肩,她完全不晓得为什麽这孩子对自己总是有着「些许」不屑与敌意。
没有听到回覆,单毓乔决定再次开口赶人了,「好了,回教室吧。」
任子涵闻言,她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单毓乔,便迳自往教学楼方向走去。
而任子涵才往前走了两步,单毓乔的声音又再次传递了过来:「领带,系好再走吧。」
「要不要系,由我自己决定。」
「那可不行。」
彷佛将任子涵的话当耳边风,单毓乔走向任子涵,待她站定在对方眼前时,她顺手抽过任子涵随意放在口袋里的领带。
抚摸着久违的「白金」,单毓乔伸手将任子涵的衣领翻上,「只剩下十个月而已——」
一气呵成的打领动作,单毓乔面对着只矮她六公分的班上学生,语道骄傲:「能教到这麽优秀的学生,我的高中教学生涯也没有遗憾了。」
翻下任子涵的衣领,单毓乔将手中的领带往上系。
动作完毕後,单毓乔往後退了一步,看着眼前的『杰作』,她也是余有荣焉了:「子涵,恭喜你投稿的医学论文被N大的教授看上,他老人家正预备找你做内文修改、发表呢。」
彷佛听见了什麽彗星将要爆炸地球的天方夜谭,对於单毓乔的发言,任子涵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眸。
「抬头挺胸的带着它毕业吧,这可是老师我对你的期望之一呦。」
「之一?」
「我很高兴你终於愿意跟我面对面说话了,可是,现在还是上课时间——」
单毓乔看着已经扭头走人的任子涵,她心里唉呀呀的笑想,果然,只有这种性格死硬,不好沟通与协调的学生,教起来最让她有感了。
「乾脆,一起毕业吧?」将话语轻送出口,单毓乔伸了个大懒腰,她也该回教室了。
不晓得她那些二年级的学生们,有没有「聪明」的互相交流答案。
毕竟,她单毓乔的考题,从来是随当下的「心情」增减难易度呢。